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幢别墅就卖三百万,起初开发商有点低估了本市的购买力,想不到旬日之间数十套别墅就卖了个净光,开发商是叶奕雄的朋友,叶奕雄购买别墅的时候也触发了灵感,迅速开发了一块地盘,两年之间就成了大富翁。叶奕雄有次跟我说:这老百姓是怎么啦?好像买房子不花钱似的,什么样的烂房子都能卖掉。
我一语双关地说:那你就不要得便宜卖乖了。
这几年的城建规模不断扩大,政府过于优惠的土地政策就像过街雨掉钢蹦一样,让许多开发商拾得了实惠,有人一夜之间便跻身到千万富翁的行列。同时也出现了炒房团,人们把炒股的钱拿来炒房,只要房本不丢,就会净赚。面对遍地金钱,哪个开发商还会注重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品味,在所有开发经营的方略中,历史和文化内含是最没有经济价值的,那是有钱有闲阶级的风花雪月,城市就在对金钱的无限追赶中,失去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独具的文化品质。
叶奕雄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车身忽然晃动了一下,该死的路坑总是让我躲闪不及。叶奕雄早就发现了我开车走神,可我却改不了这个毛病。
当我看见叶奕雄的窗口时,便寻了个地方停车。
我把车停好,径自走进叶奕雄的别墅,叶奕雄正握着那把青花瓷壶喝茶,见我进来,他头也没抬,看样子这个爷今天真是生气了。
我把包扔在沙发上说:我是你的不速之客吗?然后,我坦然地坐下,等他开口。
叶奕雄还是不看我,只管喝他的茶。
我气了说:让我来看你的脸子吗?要知道我没吃午饭就赶来了,肚子咕咕叫你就听不见吗?
我听见了也无能为力,我没钱了,我的财运被你破坏了。叶奕雄将手中的青花瓷壶放在茶几上,阴阳怪气地说。
你的什么财运被我破坏了?我明知故问。
你还问我,你问问你自己吧!叶奕雄忽然站到我面前,我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要是他狗急跳墙跟我动粗,我该往哪里躲闪呢?
叶奕雄将一摞报纸摔在我面前,有关李曼姝指认八角楼的所有报纸他都收集到了。
我镇静了一下,笑笑说:这是历史的事实,是二战期间发生的悲惨故事,你看看我手里的这几张照片,这是那位韩国老太太交给我的。我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照片,摆在叶奕雄面前。
叶奕难拣起其中的一张照片看了看,脸唰地就变了,忽而青紫忽而黄白,一种烦躁的情绪立刻主宰了他。
我指着照片说:你看看,当年的李曼姝生在美丽富饶的人家,也是满族人,算是一个格格,这是她的全家福;你再看看另一张,这是她在八角楼慰安馆被日军凌辱的照片,她的旗袍已被撕成了碎片……
够了够了,你别说了。叶奕雄愤怒地将照片一古脑推给了我。
我收起照片,故意较真地问他:我报道二战期间的慰安妇在八角楼被侵华日军凌辱,这不对吗?它跟你的财运有什么关连呢?
叶奕雄看看我,极力镇静着情绪说:你、你明明知道下一步我要开发八角楼,这方案我跟你说过,为此我们还争论过,看在你我多年的感情上,你也不该这样拆我的台,要知道这年头钱是多么难赚啊!叶奕雄几乎是哭腔了。
我早就料到叶奕雄会为此发怒,但怒到这种程度是我始料不及的,八角楼的开发或许有更深的内涵,我不知而已。
见叶奕雄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说:八角楼是敏感地带,当初拆迁的时候就因为众人的反对而搁置了,你凭什么非要开发它不可呢?本市有多少地块可以变成钱财,谁说你的财运就在八角楼啦?
叶奕雄几乎是堆在了沙发上,他一只手抚摸着头,脸背向我,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脖颈,上面根根青筋清晰可见。我的话音落地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转过脸看我,皱着眉毛说: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回我总算领略了。八角楼地块是本市最具商业气息的地块,木仿商业街的建成将改变本市千篇一律的建筑风格,它是我确立自己开发商地位的政治里程碑,有关它的建筑风格我都咨询过一个法国设计师了,我要把巴黎的气质搬到我们这座城市来。
可我们这座城市永远也成不了巴黎,你是以毁灭本城的历史为代价而实现你的金钱梦想,如此看来,我做对了,我是本城的记者,记者应该有一种社会责任感,对历史文明对古代文化都应端正自己的态度,如果一个记者在金钱面前摇摆不定,那她就跟妓女没什么两样了。我板起脸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妓女卖身你卖字,性质是一样的。叶奕雄语气恶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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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撞击着我的心扉,就像一个铅球砸在一个银盘里。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叶奕雄,叶奕雄也在看我,彼此互相对望着,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都在对方的眼里,而彼此的思想距离是多么地遥远。你血口喷人?!我几乎跳了起来。
叶奕雄冷笑着,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样对我,是不是想捞点政治稻草啊?在报社捞个副总编、总编干干?见我不吭声,他继续说: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可恨吗?……当她没有人情味的时候,当她的身上被政治符号缀满了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女人最可恨。
我可恨又怎么样?可爱又怎么样?我反问道,忽然发现叶奕雄是个十分可鄙的人。
叶奕雄靠近我,用手拍拍我的肩说:再强大的女人,也离不开男人的滋润,一个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会瞬间变老。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我对你的滋润,你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吗?你就不是一只有魅力的雌鸟了,而是一只令人讨厌的乌鸦。
我哈哈笑出了声,笑得叶奕雄再也不敢开口了。等我收敛起笑声,两眼盯着叶奕雄说:我刚刚发现,叶先生真是太自恋了,如果男人们都这么自恋,我情愿被他们所弃。你说得对,我是想捞点稻草,这稻草的一边拴着我的良知,另一边拴着我的责任。人来到世间,对社会能不负一点责任吗?如果因为我的良知和责任而遭到你的抛弃,那么我无条件接受。
郭婧,你不要再疯狂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小小的报社记者,总是去做不着边际的事情,你知道当今社会的人都在想什么吗?你的空想和幻想会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同时也会给你带来恶运的。跟你说,我开发八角楼是得到上级有关领导支持的。
谁支持?我截断叶奕雄的话问:是赵宗平吗?
他?力量太小了点。叶奕雄不屑地说。
那就是比他更大的领导,我明白了,你仗着自己的势力伙同有权力的上级领导干一桩毁灭城市历史的勾当,告诉你叶奕雄,八角楼是二战期间的慰安馆已经人证物证,这座建筑的保留可以提醒世人永远不要忘记国耻,我会不停地为它的存在奔走呼吁,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多大的阻力。我发誓般地说。
好哇,那咱就走着瞧吧,看看是你手腕的力气大还是我大腿的力气大?
我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手包,一路狂奔出门。
叶奕雄好像在身后喊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
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眼泪忽然奔涌而出,我怎么哭了?
李曼姝没完没了地回答方方面面的领导提出的各类问题,到了后来,她心里突然生出了烦感,好在来看望她的领导们大都带来了慰问金,李曼姝接过红包的时候,脸上又出现了温和的表情,她甚至主动讲了自己家族中的人在二战期间一些鲜为人知的遭遇,最后她提出到云水庵烧香。方方面面的来人你看我我看你,迟迟不表态。总编只好把这事揽了过来,并带上随行记者,三人一同奔了云水庵。总编猜测李曼姝来云水庵不是单纯地烧香,她心里一定有个情结,总编便不停地问,快到云水庵门口的时候,李曼姝把这里的情结讲了出来。
哈哥有个远房表妹叫花儿,从小跟哈哥青梅竹马,但哈哥因为长年在叶玉儿家做仆人,几乎没有机会回去看望表妹,有一天,叶玉儿准备睡午觉,她抱了枕头穿过长长的走廊想听哈哥讲故事,这时她看见门口站了一个少女,少女穿了一身嫩绿色的裤褂,上衣长过臀部,镶着白边,两只圆髻顶在头上,一双杏眼明亮有神,她手里拎了个包裹,伸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叶玉儿跟她对视的一瞬间,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是谁家的小姐生得这么漂亮啊,站在我家的门口,一定与我们家里的人有联系吧。
叶玉儿好奇地迎上去问:你找谁呀?
少女看看叶玉儿,一身粉色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凸显着她身体的曲线,少女一眼就看出旗袍的针线出自哈哥之手,便笑盈盈地说:我找给你做旗袍的人。
哈哥?你怎么认识哈哥?你是他的什么人?叶玉儿睁着惊奇的大眼睛问。
我不光认识哈哥,我还知道你叫叶玉儿呢。少女说。
你是……叶玉儿不敢肯定少女是谁,但少女的回答让她猜出很可能是哈哥的亲戚。
少女说:我是哈哥的远房表妹,来投奔哈哥避难的,家里被日本人占了,村里三天两头就有女人被奸杀,老哈河的水都要被村里人的血染红了。少女说着竟无声地悲泣起来。
叶玉儿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眼,这才发现她的一双绣鞋已经穿碎了。看样子真是走了老远的路,叶玉儿无限同情地说:走吧,我带你去找哈哥。
少女跨进门槛,被叶玉儿牵着手去找哈哥,哈哥正在给花浇水,叶玉儿冲着他的背影喊:哈哥,你的表妹来找你了!
哈哥猛然回头,一下子怔住了。
花儿,你怎么来了?哈哥说完,脸忽然红了起来。
叶玉儿在一边看着想:哈哥见了自己的表妹为什么要红脸呢?
叫花儿的少女说:额娘要我来投奔你,咱老哈河那一带地界全让日本人占了,日本人每天奸杀妇女,额娘不放心我,让我来找你。
哈哥接过花儿手中的包裹说:家里人还好吧?
花儿说:都被日本人揪去开山修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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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哥叹了口气,这时好像才注意到叶玉儿的存在,便跟叶玉儿说: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叫花儿,如果你额娘同意她住下来,你就多了一个伙伴了。
叶玉儿笑笑说:走,现在就去见我的额娘,要是额娘不同意,我就去见阿玛。
叶玉儿拉着花儿就走,很快她们又回到哈哥面前,叶玉儿兴奋地告诉哈哥,额娘同意花儿住下来了。
花儿住下来后,叶玉儿才发现花儿跟哈哥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对花儿的热情了。
花儿腰上挂了个鱼样的荷包,四周没人的时候她会把荷包掂在手心反复打量,这情景被叶玉儿发现了,叶玉儿同时还发现哈哥也有这样的一个荷包,跟花儿的一模一样。叶玉儿就偷偷跑去问额娘,额娘说:如果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荷包,那就是定情信物。
叶玉儿顿时哭了起来,她找到花儿,又拉着花儿去问哈哥,扯起他们身上一模一样的荷包,哈哥的表情变了,一种羞涩之情溢在脸上。
花儿以为叶玉儿早就知道荷包的来历,叶玉儿这么哭闹,倒让她不知所以了。
哈哥只好把荷包的来历讲了出来。
花儿从小就跟着额娘过,她的阿玛有次打渔时死在老哈河的风浪中了。花儿的额娘跟哈哥的额娘是亲表姐妹,哈哥的阿玛有次被当地的土匪绑票了,土匪用酒盅扣住他的两只眼睛,然后用一条黑带子勒在脑后,他们走了很远,出了村庄,又托人捎信要哈哥的额娘带钱去赎人,五百块大洋的开价急得额娘直哭,是花儿的额娘帮助凑齐了大洋,又是花儿的额娘跟着一道将哈哥的阿玛赎了回来,哈哥的额娘跟花儿的额娘在返回的路上就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了。
叶玉儿听到这里呜呜哭出了声,她觉得哈哥突然之间就离自己十分遥远了。
她几天几夜偎在额娘身边,不去见哈哥和花儿,任哈哥怎么来哄她,她也不理睬。
后来,日本人来了,强迫叶玉儿去日本留学,哈哥带着叶玉儿逃跑,命丧日军的枪口之下。
花儿隐名埋姓逃到云水庵做了尼姑,想不到云水庵就在叶玉儿后来被掳为慰安妇的城市郊区,叶玉儿有次带着一个生病的姐妹去医院看病,顺便到寺里烧香,发现有一个尼姑很像花儿,她追着她看,喊了她几声,她就是不答应,尼姑只顾敲木鱼,并有自己的法号妙道。
叶玉儿急了,在云水庵跪了很久很久,香烧了一炷又一炷,天快黑的时候,妙道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