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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史录》,《礼运王制附卷》。其中王制、月令在《四家纵论》的儒家部分有相当重复。”拍一拍马靠近青梵,秋原镜叶极快地答道。“是老师所著,镜叶正在仔细阅读努力领会的部分。”
青梵笑了一下,“我说过那不是我所著——没有人有那样的天才。《四家纵论》也好,《异国史录》也好,都只是依着我自己所见进行的整理,镜叶不要高估了我才是。”见少年满脸不信的固执表情,不由又是微微失笑,“也罢也罢,随你怎么想去——但镜叶应当知道这两部书虽然包罗万象,记录的毕竟是‘异国’之事。可作行为处事的借鉴,却不能处处以之为法,否则就是弃本舍源,只能为日常之害了。”
“镜叶记下了。”
“西云大陆,四时会猎乃是千年流传的风俗:器物之神雷阿斯特制角弓长号驱动兽群,四季奏鸣于山川林原,因此神明后裔的各国君主当定时祭祀,狩猎放马,以告神明接收其四节不同之厚赠。此刻暮春天暖,将入夏日,大凡兽群已过发情交配季节,有蹄类动物的幼崽也多能随族群奔跑迁徙,又配合了草木生长茂盛食物充足,即便是老弱之类也能得以存活,正是一年之中兽群数量激增的时间。此刻行狩猎之事,不害母兽婴儿,不伤族群总数,无不仁不慈,也可去除羸弱优化兽群。‘天生万物,适者生存’,天地间繁茂生长的草木兽群皆是神明恩赐,尽民生取用,不为不足……镜叶,这么说你可满意?”
秋原镜叶微微红了红脸,“老师思考远胜于镜叶。”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曾经暗示,所谓‘异国’,或真有其事,或不过影射托辞。镜叶看其中许多山川地理与北洛相同,因而每每涉及于此便生疑虑。自入传谟阁,各地宗卷方志虽多,可惜不能遍游各地,亲眼考证其实——对比老师数年游历,镜叶心中确是忍不住的羡慕嫉妒。”
青梵顿时微笑起来,“能够想到这里,镜叶便不愧我一番教导。北洛地处北方,虽广有耕田,然而北方临海、南面高山,中原丘陵河网交混,如此地形复杂生物丰富,各地之民自然并非独以农耕为生。因地制宜,当渔则渔能猎则猎,十分贫瘠处则商贾为先,这才有了我北洛包容广博的百姓民生。四时会猎,其实不过先民历代体会经验积累,而君主应时亲为主导提倡,是向所有辛苦生活的百姓表示赞誉、支持与祝福——礼运王制,并非独独天家排场气度,生耗钱粮而行虚缈巫觋故事;养民惠民,助民安民,礼节并行,朝廷才能稳固,王朝才能久长。”
“因此今日会猎之礼,与西陵使团到来不过恰逢其时?”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两位亲王才能够没有任何芥蒂犹豫地接受邀约。毕竟各国风俗王族共知,而邀请他国王族贵胄参与祭礼既是极高的礼遇,又说明了彼此的信任,是两国亲密和平的最好表现。惟有如此,鸿逵帝才无机可乘,两国和谈才能平安达成。”
秋原镜叶顿时一凛,“老师的意思是……”
“时局如此,既然我们敞开了门户,就必须做好扑打蚊蝇、驱逐社鼠的准备。不过,”青梵嘴角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与其应付层出不穷的暗箭,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做个明白箭靶,看他明枪如何前来。”
听到这里,秋原镜叶如梦方醒,“所以今日守卫圣驾护佑贵使,调用的不是京城禁卫,而是冥王的铁衣亲卫!”
“一当十,十则当百,百人可当千万——若非如此,怎么当得起‘铁衣’二字?这突然调集的三千铁衣,我倒想看看鸿逵帝的手下如何应对。”
“只是……”只是以圣驾并西陵使臣为诱饵,实在是过于胆大。但青梵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白,显然胤轩帝和冥王都早已知晓并同意如此行事。秋原镜叶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察觉到少年脸色,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镜叶也不必过于担心。若鸿逵帝手下确有能人,自然懂得分析利害谨慎行事。今日会猎在你也是生平首次,无论是否参与骑射狩猎都有相当趣味,镜叶还是安心享受山林自然之乐。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职责所在之人操心。”
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秋原镜叶激转的头脑顿时清明,心下也立时安宁许多。不知不觉点一点头,“是。”
青梵微笑颔首,目光随即转向队伍前方。
“冥王”幽静深沉的玄色大旗,与绣着斯托瓦姆圣像的金色皇旗并在风中猎猎飘扬。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中)
“……天地神明厚赐,不敢不取,特行祭礼以告敬谢之意。风氏当凭神明厚爱,尽心竭力、抚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绵延。再拜以告。”
诵读完祭礼之文,胤轩帝亲手将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烧着木兰香的火盆。随后转到早已铸起的高台之上,接过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递过的经过祝福的七宝雕弓,引弓扣弦,满满拉开——
箭如流星,两百步外巨大无朋的枞榕树上悬下的红色彩球顿时炸开,牵动联系着树下兽圈栅栏机关的彩绸,所有栏圈一齐伏倒,数万头麋鹿、香麝、角马、羚牛、大尾斑羊顿时如潮水四散奔流。胤轩帝微笑着挥一挥手,远处执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摇动巨大红旗,高台下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的围场侍从同时扬声大喝,兽群惊惧之下益发四处奔窜,并着震天的人喊马嘶之声气势更是惊人。
“皇上有旨,请西陵两位王爷与众位皇子到围场马栏挑选马匹。”见胤轩帝颔首,和苏高声说道,随即当先引路。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
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