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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殿下果然虔诚哪!”
听到淡淡笑语,上方无忌心下微微一震,却是不动声色继续向神像拜倒,连拜三拜这才站起。随后从容转身,对上风司廷的面孔已是一片温文笑容:“司廷殿下来得真早……无忌刚刚做完规定的早课。”
既然风司廷没有使用各人的封号而是直呼名字,上方无忌也就随着他称呼。望一望他身后,果然一个从人也无,上方无忌不由微微勾起嘴角:作为此次西陵使节团的全程接待者,这近一个月来他与风司廷的交往不可谓不频繁深厚,因为各自身份而彼此自然产生的默契更是令他十分满意。不用王爵尊位称呼,自然就是以纯粹个人身份的往来——异常重视身份礼节、无论何时都力求完美无缺的风司廷不会在任何关系两国事务的公众场合直呼他姓名,哪怕是在西陵使节居住的神宫别院仅有自己与他两人相处的境况。向上方无忌淡淡一笑,上方无忌转身从条案供桌上取了清香点起供在神像前,然后静静望着香烟缭绕中的西斯神像。
顺着他的目光,风司廷凝视了精致的玉雕神像片刻,突然轻声笑道:“殿下瞩目神像,可是有所感触?”
“感触……确实有的。”上方无忌语音抑了一抑,随即顿住。
风司廷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只是望着说话人半侧的背影。
沉默良久,上方无忌才轻轻笑了一声:“感触确实有的——昔年君家宰辅、惊才绝艳的离尘公,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化解三国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六合居上舞剑击琴挥洒自若,谈笑风生间从容定下三国五十年绝不轻举妄动的和平契约!遥想离尘公当日风采,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身为后辈望尘难及万一,怎能不志摇神曳、心想往之?”抬头望向座上真人大小的神像,上方无忌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身向风司廷露出一个微笑。“只是,无忌从没有想到,能够在异国他乡的承安京、北洛的最高神宫太阿神宫的正殿,看到这尊西陵百五十年前最优秀匠人最杰出的作品。”
“神之西陵,自然受大神垂青;神道教宗,北洛不及西陵多矣。”风司廷微微一笑,也走近供桌拈香祝祷之后奉上。“这尊西斯大神像是当年西陵北洛两国友好的见证,庄严神圣清贵高华,是我北洛国宝,理当立于太阿神宫正殿受万众朝拜——无忌殿下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上方无忌也回以微微一笑:“神惠众生,天嘉大人。司廷殿下诚心礼拜,大神会保佑你的。”
风司廷上香之后习惯性地向左侧退后两步,而上方无忌上香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脚步,恰恰站在神像之前,他又是西陵大祭司的身份(他是自幼便决定了奉献神殿的皇子,早在少年时期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取得了祭司资格),这一句话语气庄严说得雍容宽厚,竟是完全的居高临下姿态,神殿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但两人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呵呵笑出声来。
“大神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只怕定是要为我这个小小凡人如此大胆说话暂发雷霆了。”
风司廷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忌莫要多想——若是你果然就此侍奉大神,司廷就要为倾城一大哭了。”
上方无忌笑容一黯但随即恢复,与风司廷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并肩向神殿后走去。他和风司廷两个彼此都听出了对方言语词锋:风司廷刻意询问自己这尊神像来历,根本就是有心当面炫耀。三国局势不比百年之前,赫赫西陵早已失去昔日雄霸光彩。当年君离尘以弱克强、凭着一己筹谋牵制了大陆局势,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令三国君主签下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约,这固然是君离尘传奇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三国之中最弱的北洛以此为契机休养生息强盛国力、进而最终获得足以同西陵东炎抗衡的实力更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西陵北洛两国战事既结胜败分明,西陵遣使北洛议事求和,送上的玉槿凌霄等物无不蕴含一种自敛伏低的意味,对比当年充满神之上国自傲意气的大神像显然是天壤之别。然而,西陵到底是血脉流传千年古国,教宗的巨大势力在崇奉神道的西云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国中大祭司更是身份尊贵崇高,便是摩阳山大神殿主祭司都不能对之半点轻慢,更不用说言行无礼了。上方无忌倚靠特殊身份针锋相对,一句话逼得风司廷没有讨到半点好去,同时也是暗示了神之西陵在大陆神道教宗以及所有崇拜着西蒙伊斯大神的民众百姓心中无可匹敌的地位。他与风司廷都是母贵亲尊的皇子,又都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众人推捧,人世往来早是熟悉无比,一言一行无不谨遵礼仪规范,国事交往更将各人的身份与国家的气度完美的结合,这种暗藏机锋的对话在两人可说是家常便饭。只是……看一看风司廷过分平静的面容,上方无忌一时倒有些吃不准他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无忌殿下在想司廷今日为何而来?”
走到神宫庭院中央巨大的玉璃石喷泉边,两人倚着玲珑白玉一般的石栏一齐注目飞珠碎玉的喷泉,风司廷突然轻笑着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无忌此来目的十分简单:皇妹聘定,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行亲善之职。”
上方无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使节团由劭谌洛凯率领着罗伦秀民、步嶟介、毕立方一众和北洛上朝廷宰辅林间非所率朝臣,按着两国主君提出的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事顺序逐一议论。这些涉及到具体操作细节、需要逐字逐句逐条逐项的讨论协商并非“风花雪月诗歌辞赋”的上方无忌的专长,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位协理六部中特定部署的北洛皇子的专长,因此深受胤轩帝青睐倚重的风司廷才可能有闲情走出他的郡王府。想到这里,上方无忌微笑着转向风司廷:“皇兄有心了,无忌这里谢过。”
听到上方无忌骤然改变的称呼,风司廷不由全身一震。注视了眼前笑容诚挚的俊秀面孔片刻,这才慢慢笑起来。“司廷年纪幼小,殿下忒多礼了——若殿下不介意,你我名字相称如何?”
风司廷今年不过二十有七,上方无忌已过而立,但是以倾城公主风若璃夫婿的身份算来,他称风司廷一声“皇兄”再自然不过。见风司廷初来时刻意的张狂尽数收敛,注目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其中谨慎而略带试探的亲近,上方无忌心中忌惮戒备,脸上笑容却越发温和平易。“既然司廷这么说,无忌有僭了。”
风司廷握着石栏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目光从上方无忌脸上转向晶莹剔透的水柱。“无忌可知,倾城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儿?”
“无忌自然知道。胤轩帝陛下愿意以公主下嫁,足见与西陵交好之诚意。”
“那无忌可知,倾城公主,乃是胤轩朝唯一一位获许在藏书殿行走读书的公主?”
“这……无忌寡闻,却是未曾听说。”
“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颜色;但使动容开,一顾倾人城——柳太傅妙笔生华,勾勒的本不尽是颜色形容。若非腹有锦绣言吐珠玑,怎得青衣太傅倾城之叹?”
上方无忌低垂了眉眼:“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得妻如公主,实在是无忌此生唯有之大幸了。”说着抬头微微一笑,“无忌定然不负公主厚爱、胤轩帝陛下期许、司廷亲善美意。”
风司廷眉头一展:“如此自然最好。”顿了一顿,“无忌来承安多日,除去朝觐、议会每日只在神宫祝祷。虽然清修淡定,然而终日长坐是否有些沉闷?承安胜景众多,无忌何不趁此访问时机略作观游?”
听风司廷所言,上方无忌青蓝色的眸子中忍不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西陵使节团自进入北洛境内,胤轩帝便对使团进行了紧密周全的安全保护,到达承安以后使团中人更是上到皇子下到随行仆役都有专人时刻保护——上方无忌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所谓行动尽在保护其实便是胤轩帝的全程监控,身为使节团主持他更是处处谨慎小心,每日待在神宫祈祷祝福,更约束着从众不得有半点放肆恣意。承安作为北洛国都,更是大陆闻名的繁华都市,无论景致风物都令人向往,然而身份所限上方无忌纵然有心也不能任性。此刻听风司廷主动提及承安美景,他不由又是讶异又是欣喜,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将上方无忌的神色表情看在眼里,风司廷忍不住笑起来:“和风煦日,朗朗晴空,畅柳湖当是柳烟袅袅水波浩浩。无忌可有兴致同我湖上一游?”
“无忌……求之不得。”
※
“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此刻又见这畅柳烟波,承安胜景果然名不虚传。”
承安京西北畅柳湖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着碧柳如烟,正是一年之中最佳景致。岸上绿杨荫里游人往来如织,水面之上点点帆影如浮云浅淡,桨声船歌之中不时有鸳鹭惊起,日光下横斜飘逸,当真是画图难足。
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上方无忌,正与风司廷并肩立在湖上最多也最普通的乌木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风司廷刚要答话,船尾摇桨的老艄公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惹得两人一齐转身注目。只见那老人高高挽起了袖管,露出臂上结实的黑亮肌肉;歌声和着摇桨的动作,虽然嗓音略显沙哑,音律却是铿锵之中自然一份转折优美,引来周围船只上游人一片叫好。
上方无忌连连鼓掌:“好、好、好!好歌好曲更好词!只是此刻正当暮春,天气方朗,老人家何不因时改制?”
老艄公呵呵一笑答道:“说小老儿的歌儿词好,这位公子是好学问的。只是教了小老儿这首歌儿的先生说,词曲都是配合成套的,按着曲韵歌词唱才能转得自然不费气力,又符合了手上身上用力使劲,因是不方便修改。”
风司廷顿时轻笑:“一首歌儿还有这等说法?”
“公子是富贵好人家,不知道这手上活计的诀窍。使的动作对了,三分力气十分进度;若是不着窍门,便是累死了也划不出两里水路,如何讨得生活?这歌儿恰是配合了动作,解了闷又合了节拍速率,十分的便宜呢!”一张紫棠色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喜悦快慰,老艄公扳了扳船桨继续道,“其实不改歌词还有个缘故。”
见他顿住,上方无忌更是好奇,急急催道:“什么缘故?”
老艄公顿时哈哈大笑:“公子是外乡人初来京里的是不是?京里的人家,且不说这湖上百来游船桨手,便是井栏边随便两个洗衣淘米的妇人都能随口唱这些歌儿,且是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改——这是我们太傅大人做的歌儿,公子你说又有哪个去改它?”
望着老人亲切中带着油然自傲的爽朗笑容,上方无忌不由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柳青梵柳太傅的大作。”
见他点头微笑,老艄公更是来了精神:“这太傅大人啊就住在湖边上,和宰相大人的府邸半隔水地对着,我们这些湖上摇船打桨的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地见着?但凡见着的,听我们说闲事的也有,诉苦讨主意的也有,总是没有拒绝的!有时候大人归家,心情轻闲了有兴致了,便教我们唱个歌什么的……多少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就巴巴地赶来听我们唱,唱了几遍,还要用纸笔录下来,这么一来必是一二日之间京里的酒楼啊茶馆啊杂用铺子啊就都唱开了。还有那些读书的、太学生之类,按着大人的歌儿也编出许多来,在各处教着唱——不是我冲着外乡来的人自夸,你看这水上百来船上艄公,哪个都是一肚子的歌儿,绝不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强!”
“老丈说得果然有趣。”这一番言语之中有多少不尽不实上方无忌暂且不论,正如无忌公子当年在淇陟、在临瞿的任何一首诗文都会被文人雅士传遍,赫赫大名的青衣太傅自然是承安百姓崇拜的对象。只是,转向风司廷,“柳太傅住在这畅柳湖畔?那我二人……”
“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风司廷会意,点着头含笑答道。
“如此麻烦老丈了。”向老艄公微微颔首,上方无忌表情十分快活。“老丈,方才的歌儿叫做什么?还有别的歌儿么?”
“公子喜欢听,小老儿自然唱给公子。方才那支曲子叫做《桂枝香》,本来就是秋景的曲子,看着湖上云影乱走,日头里禽鸟被惊得四处乱飞才顺嘴唱出来。大人还教了一套《西湖采桑子》的曲子,公子有兴趣听听么?”
上方无忌兴致正高:“好、好、好!你一首一首唱来——也不让你白白受累,司廷兄?”
风司廷心中忍不住暗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