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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雅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透过细白瓷杯上方的轻烟静静凝视笑容自若的少年。“九公子。”
“司徒兄?”
“尊师……近日可安好?”
“每日忙碌,便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也不能与老师说上一句两句。”
这些天与西陵使团讨论和约细节,柳青梵几乎是整日在传谟阁、澹宁宫两处。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浅眠之用,除非朝中大事绝不与人交言,更不用说北洛朝臣或是西陵使节的上门拜访了。风司冥与上方雅臣都知道作出如此姿态是青梵为了杜绝因为自己行走西陵五年、与西陵国中上下多有往来而传出任何不利于两国和约的臆想传言。不过听风司冥撇清得如此彻底,上方雅臣心中一动,语声随即转沉:“此次两家结亲,全赖尊师一力促成。身为晚生后辈,司徒自当登门拜谢。但先生如此忙碌,贸然前往只恐搅扰了正事,不知九公子……”
见上方雅臣有意在这里停住而后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一笑:“老师最是体贴,定会谅解司徒兄的难处。”
明明两人笑容皆是极尽温和,秋原镜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骤然凝滞带来的强烈压力。他自知这大半日两人面上相处甚欢,但风司冥既未掩饰敌意,上方雅臣也没有卸下戒备。不过对上方雅臣宛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如此明确无疑地拒绝,风司冥毫不犹豫且不留半分余地的坚决却还是让秋原镜叶十分惊讶。
沉默半晌,上方雅臣身子往后坐了一坐,微微眯起眼轻声道:“若并非是以司徒雅臣的身份呢?”
“那自当在家尊主持宴会上会面相见。”
望着少年幽深沉静的黑眸,上方雅臣嘴角缓缓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此说来,九公子竟也有不能为了?”
“司冥不过小小学生,岂能左右师尊意志?”
“学生确实不能左右师尊意志……其实也不能妄自揣测师尊意志呢!”上方雅臣微微笑着,不去理会风司冥脸上骤然变色,径自向捧了托盘上菜的伙计道,“上一壶‘小楼春雨’。”
店伙熟练地打着千陪笑道:“万分抱歉了爷,本月的‘小楼春雨’已经被人买去。爷尝尝滋味相仿又不同的‘杏花巷’如何?”
上方雅臣顿时笑了:“既然昨夜春雨毕,今日自当寻杏花——九公子,雅臣不谦,便点这个了。”
青年眼中的光芒迫得将将平复的风司冥不由又是一窒,但这一次少年却极快地笑起来。“司徒兄喜欢就好。不过杏花酒性温而带炽,柔婉之中包含热闹春意……司徒兄点这个,倒是当时应景了。”说着起身拿过店伙急急送来的精致酒壶,亲手将细瓷酒杯斟满,然后递与上方雅臣。
“两家联姻原是美事,又能与九公子亲近许多,实在是收获之外更多收获了。”见风司冥举杯,上方雅臣会意地也笑着站起。
两人酒杯一碰,顿时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秋原镜叶半悬着的心也终于回复原位。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拿过酒壶将两人酒杯斟满,一边笑道,“既是美事,不妨再干一杯。”
望了望酒杯中盈满的玉液,上方雅臣与风司冥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好,说得是!干!”
※
“……司徒兄可知道,这一条永丰大路上有多少店铺?”
“路上那么多家,哪里记得!不过如果不论杂货铺的话,差不多有……一车行,一钱庄,一银楼,一药堂,二书肆二文房,四绣坊五衣店六布庄七茶馆八酒楼九饭铺……”一本正经扳着手指,上方雅臣微显醺意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再犀利,倒是多了许多带笑的含糊。
“厉害!”风司冥忍不住大喊一声,随即和上方雅臣用力地撞一撞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意抹一抹顺着下巴滑落的液体,风司冥笑道:“只怕就连五城巡检司都没司徒兄记得这么齐全!”
“过奖过奖……司徒不过是看过记得,哪里比得上九公子全部的走过认得——我说得可有错?”
“呵呵,呵呵,不错,不错。”
“猜得出来,但看着不像,想着更加稀罕……九公子真能与民同乐,难得,难得!”顿了一顿,“怎么会有时间?怎么肯花时间?”
“……司徒兄真想知道?”
“想!”
“请再尽一杯!”
还没等坐在一边的秋原镜叶说话,上方雅臣已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风司冥呵呵大笑拊掌:“司徒兄果然痛快!”
“痛快就快说——少废话!”
“好!”将手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风司冥扬眉笑道,“因为是老师说的啊!”
“柳青梵?”上方雅臣一个激灵,酒似乎略醒了两分,对上风司冥的目光顿时显出灵动的光芒。
“幼时第一次随老师出门的时候他曾教导我说,从一个国家最繁荣城市的市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究竟被治理得如何、是否真的富裕。卖吃食的店铺,与卖鞋袜衣帽的店铺的数量比例,成衣店铺和绸缎布庄数目多少的差别……无论家贫家富,只有当吃食的需求已经满足了人才会想着穿用,而街上店铺的比例正反应了最大多数人生活如何。”见上方雅臣凝视着自己,风司冥更凑近了一点。“一个被治理得不错的国家,集市上普通物品的价格不会昂贵,粮食的价格也要相对低廉,维持在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承受的水平。要有各种档次等级的商品甚至奢侈品,异国的、稀少的、珍贵的商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要合乎法规律令的。”风司冥笑着将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经常到市场走动,可以听到平时朝堂上听不到的各种声音,知道百姓对于商品价格的接受程度、衣食住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和缺乏……对朝廷和国家的信心如何,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听到抱怨的声音——治理有方的国家一定会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传播于市集,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听到。”
一手扶住额头,一直安静聆听的上方雅臣突然低笑起来:“抱怨的声音?这也能说明治理有方?”
风司冥再次将手中酒杯斟满。“再优秀的君主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敢把不满大声说出来而不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明朝廷真正得到了百姓的信任。而这绝对不仅仅是‘防民之口’的问题……”
“九少爷醉了!”秋原镜叶再也忍不住,极快地拎走酒壶,一边伸手去夺风司冥手上酒杯。
“我哪里便醉了!”一出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小擒拿手,风司冥轻轻松松拿住秋原镜叶的手,顺便丢一个挑衅的眼神给似笑非笑的上方雅臣。“要醉也是司徒兄醉了——醉到一想便明的浅显道理都要人仔细讲解。”
上方雅臣呵呵而笑:“我确是有些醉了……国以农立,无农则无本;以百工兴,无工而不富……‘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多好的见解,多精辟的论断!一部《四家纵论》,文皆尽浅显,字不足十万,而乾纲大义为王者天下师,士人无不悦服而以为修身齐家兼济天下之教范,更何况于你我!偏偏,我烂熟于胸,不及你糙行于市……天地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司冥,你可知道所谓上天垂爱是个多么令人痛恨入骨的东西!”
秋原镜叶大惊失色,也不管众目睽睽,一把捂住上方雅臣的嘴。“司徒公子醉得狠了!”
望着那双略带醺然却分毫不掩饰其中锐利狠切的幽深黑眸,风司冥冷冷笑起来,“秋原,放开司徒公子。”
秋原镜叶闻声一凛,呆了半晌终于松手。一双眼睛焦急紧张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重获自由得上方雅臣轻嗤一声,略整一整衣冠,然后伸手拿过桌上酒壶斟满了酒杯。也不饮,凝视杯中琼浆半刻,轻轻吟唱道:“自古繁华地,无非烟柳画桥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总相竞,谁知虚话……”突然抬头望向风司冥,“承安风物,司徒已看在心。而当此酒足饭饱,九公子何不带路让在下一并领略京都人情?七情居、霓裳阁、舞夜无云场……如何?”
斜睨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的秋原镜叶,望着上方雅臣风司冥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白日朗朗,又当这六合居上,司徒兄便这般直白,要往那声色地去?”
“食色性也。保暖思淫欲,君子坦荡荡,我又如何不能言?”敏捷地捕捉到对面少年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上方雅臣笑得更加大方。“还是九公子年纪太小,又有森严家教,实在不认得地方?”
这次风司冥也无法抑制面上飞红:“你是我嫂子并姐夫的兄长,也算我兄长……”
“错!是他们的兄弟……九公子果然醉得糊涂了。”上方雅臣笑着起身,按住风司冥肩膀,“不过年纪倒确确实实大了你一倍。所以,若是担心家里老爷先生不许你往那些地方胡闹,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我扛着……”
“两位爷……”见两人突然一改方才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阵仗,不但言语上兄友弟恭,更如寻常百姓一般勾肩扶背就往楼下走去,秋原镜叶不由张口结舌。
半晌才猛然惊醒,抓了一把碎银就丢在桌上,连数目都来不及看清计算便向两人背影飞奔过去。
一个是威名赫赫北洛独一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一个是西陵镇国大将军念安帝深爱的皇弟定王上方雅臣,两个人结伴游玩北洛国都承安,一路招摇过市,此刻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伴往歌舞风月之地而去——
※
“两位爷,你们可千万想仔细了……别让奴才难做人啊……”
“秋原素来缄默,怎么今日这般多嘴!”
“都自称奴才了还一路废话,着实该打!”
不敢回头去看远远跟随的一众年轻文人士子,秋原镜叶额上大汗涔涔。“九公子……”
“还要多说!”
“与他罗嗦什么,让他前面带路去算了……”
“司徒兄高见——前面带路!”
“醉了!是秋原前面带路,不是我,不是我!”
“你才醉了!秋原平时乖乖的哪里知道这些地方……”
“我可是客人!第一次来承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装的,承安的模样布置在你心里早烂熟了……”
“你对我的淇陟不也是?”
“果然是司徒醉不是我醉!淇陟什么时候都是念安帝的,除非上方雅臣篡位。”
“醉话无忌,醉话无忌——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忌?无忌应该呆在宫里跟姐姐唱诗念曲……”
“是念诗唱曲吧……”
“这无所谓……”
“有所谓……”
两人半醉不醉似醒非醒一路有意无意针锋相对,也不去管身边青衣随从打扮的少年惊恐慌乱的脸色表情,更不去理会身后仅仅跟随的一大群——自六合居跟随而来的人群因为一路上旁人的好奇聚集得越来越多,却因为两人身上服饰用料花纹的极尽考究而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两人酒醺下无意掩饰而自然散发出的气势,人群中早有不少稍具头脑眼光的文人士子私语窃窃。
这时已过未时,正是街道市集上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刻,和风煦日的暮春好景更让永丰大路行人如潮。作为京城主干道,又是店铺老字号云集的商业中心,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路走过自是满眼繁华。两人依旧并行,口中交锋不绝,高谈阔论随意评点风物,目标却极是明确。转眼之间,已然到达一幢结彩飞绣的精美楼阁之前。
“霓、裳、阁。”
“呵呵,不错,是霓裳阁。”
“歌舞场、风月地、温柔乡的霓裳阁。”
“万里王图千秋霸业,浮生如梦不如一场大醉的霓裳阁。”
“既知如此,司徒兄当真还要进去?”
“既至如此,九公子果然不敢进去?”
“呵呵。”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似有意似无意地暼一眼身后秋原镜叶以及远远跟着的众人,随即凝视对方,片刻,同时携手大笑。“进去,进去!”
虽过未时,天色尚早,霓裳阁门外虽然彩绣飞环,但踏入阁内的一派安闲清静却是与街道上人潮如织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候在玄关处的小厮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人进来,连忙赶上一步,并作了个肃声的手势。两人同时一呆,脚步顿住,只见纱幔绣锦的屏风之后隐隐人影往来纱丽曼舞,绰约仿佛仙子。配合的曲韵婉转清丽,其中更有声音唱得丝绵悠扬:“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两位爷头次来?未申两时原是姑娘们排舞练曲的钟点,旁人素知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