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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为朝廷效命尽力,才是真正辛苦。”抬目望一眼那年轻俊朗的面容,秋原佩兰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皇上又赐下许多东西,但臣妾却觉得还是减了殿下身上过多政务才好。”
风司冥闻言顿时抑制不住地身子一震,手上一笔也扭曲成团。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紧紧盯住像是猛然觉察到自己失言,手上动作也瞬间定住的秋原佩兰。
“是……前日到太阿神宫祈祷的时候,大祭司提及皇上和太傅大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秋原佩兰才继续手中动作。“佩兰原本不敢随意揣度。但今日赏赐下来的物件中有皇上喜爱的雕翎弓射日箭,也有装饰船头的司风琴鸟和平安水塔,夏令将至,田猎开山和游湖开水都是春夏交替时节重要的祭礼和庆典呢。”
“这些都是常例,圣体康健,万事无什不妥的。”田猎、湖祭皆为关系百姓民生的国之大典,历来由皇帝亲自主持,只有太子才能代行其礼——但脑中这个念头只是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瞬间秉住的呼吸迅速恢复正常。轻轻舒一口气,风司冥换过一张素笺重新书写回帖,低垂的眉眼瞬间掩去一切心思波动。“今日小朝下来,镜叶来过么?”
见他神情平和,秋原佩兰也微微一笑,轻轻摇一摇头:“没有。”
使团出行准备暂告段落,一向谨慎周到的秋原镜叶却没有找自己商议之后的事务,风司冥心中微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略略思索一下他平日的行事习惯,突然想起一事,“他多久没有向你问安了?我记得他以前就算事情再忙也要告假的。”
“与殿下成婚后,只在花朝的谢恩宴上远远看过一眼。”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秋原佩兰不由微微一笑,“以前是因为臣妾在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外臣男子固然不得进入祈年殿,神宫侍女每旬也只有半天可以离开侍奉的殿阁。镜叶与臣妾自幼相依为命,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对彼此坦诚倾诉,乍然分开不见,那时的不沉稳让殿下见笑了。”
风司冥“啊”了一声,想到朝夕相处的臣属当时的模样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随即明白秋原佩兰言语中未直接说明的婚后身份尊卑内外有别的意思,“这一阵实在忙碌,你们姐弟这么久不见却是我考虑不周了。”沉吟片刻抬头微笑道,“挑时间开个家宴,你安排一下吧。”
“臣妾多谢殿下。”
见秋原佩兰顿时容光焕发,风司冥心中也忍不住欢喜:“如果镜叶愿意,不妨更搬到这边府上住下——他一人独住城南,每日只是一心扑在政务上,回家没个人照顾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风司冥将写好的给王元的贺寿帖递给佩兰,含笑凝视她的幽黑双眸流露出一抹温柔,“而且镜叶住得近的话,你也会更安心,也能把心思多用在顾及自己身体上一点吧?”伸手点一点她微施薄粉的面颊颧骨,“眼底下都黑了,快去睡觉。”
红晕顿时飞满雪白花容,秋原佩兰捏着请柬回帖退开一小步,低垂下眉眼:“那殿下……”
“还有两件事情要郭绣过来处理一下,很快就好。”重新坐回椅上,顺手抽出多宝格一只木匣打开取出两张薄纸,风司冥又抬头向她微微一笑,“去吧,我的王妃殿下。”
郭绣踏入内书房与秋原佩兰错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年轻却威严沉稳的靖王妃,飞红的秀美面庞上一双明亮眸子里满溢的羞涩笑意。
※
看到书桌后风司冥握着毛笔,脸上笑容兀自蕴含温柔,郭绣微微笑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奏事,只是将花架上素心兰纤绿长枝上开败的花朵掐掉两朵,再觅一支大蜡点起屋角大宫灯,然后才走到书桌前将案头一点灯光剔亮。
被略略明亮的灯光晃了晃眼,风司冥这才猛然回神。嘴角边残留的笑意瞬间尽数收敛,抬起头面对这位看上去满目皱纹,其实年纪不过四旬的一府总管的时候,一双黑色眼睛已经如夜一般幽深难测。案头灯光映在那双幽黑眸子里,微红发亮的光点不住轻轻摇曳,仿佛宇宙深处星子在炽烈地燃烧。而在毫无心绪显露的目光衬托下,风司冥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也变得冷静深沉。
“王爷,郝侍卫那边第一道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表情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风司冥只是静静伸手接过郭绣递上的两头封漆的小竹筒,剥去漆印,轻轻挑出里面传讯专用的只有头发丝厚的轻软丝帛状的纸片。迅速浏览一遍随后丢进贮水的铜盆里,纸片入水的瞬间便消融不见。将两寸长一指粗的光滑竹筒握在手中不住把玩,风司冥一双幽黑眸子闪出精亮锐利的光芒。
“郝侍卫还让捎带一句口信。”见风司冥沉吟良久始终没有发话,郭绣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嗯?”
“使团方出承安,便有东风随行。”
风司冥闻言霍然站起:“他真的……真的那么做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显出又惊、又喜同时又异常矛盾复杂的心情。
郭绣点一点头:“郝哙是道门三代正传弟子中第一高手,由他确认应当不错。”
“那十日后王元的寿辰筵席……”
“七皇子殿下必然提前告病推辞不去。”
“太医院是否传来消息?”
“尚未有消息传来,但是属下会尽快为王爷从太医院确认这一消息。”
“西边风司廷那里……消息上暂时还没有说明郝哙和裴征对接上了没有。”
“裴主簿仔细,郝侍卫精明,而且临行之前王爷对他们都有嘱咐,想来此刻已经明白如何配合七皇子了吧。”
风司冥这才轻吁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抚上额头,嘴角却是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微笑:“十日,便是他动作再快且诸事顺利,日夜不停也赶不过这一个来回——二皇子的岳父、礼部侍郎王元的生辰,协管礼部、任职主事的七皇子却不到场,那日的情况便是此刻想来也觉得十分有趣。”
“王爷明见。”
“他前日请旨到城北外行宫察看工程,这两日自然是不在府中。等两天该是回来的时候恰恰感染风寒,只要将行宫之事递了上表便可在府安心修养——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手段只怕满朝再没有人比他耍得纯熟。可惜世上的事可一可二绝不可三,上年衡河堤防他就靠这个生生逼死了李耀,这一回他若是还能够在北海、渤海两郡重演一次当日情景,我风司冥头顶上这个靖宁亲王的封号只怕就该换个真正本事的主子了。”
风司冥语声平静,淡淡的笑容中也不带半点阴狠之色,站在书桌对面的郭绣却只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凛冽寒气。
胤轩帝登基二十余年始终未立太子,成年皇子协管朝廷六部手中多有实职实权,只是始终在皇帝控制之下。胤轩帝皇子众多,皇室严格的教导下可谓个个出色,此刻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自然是在皇帝面前各显神通,争夺得激烈异常。而胤轩十八年九皇子风司冥大胜西陵,还朝受封并以十六岁少年亲王身份参政议事,同时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也还朝接任三司大司正,承安京中顿时暗潮汹涌。只是柳青梵两年蛰伏一味超脱,对皇子之事作壁上观平日不问不闻,让众人只敢小心行事,将一切动作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但风司冥今年二月加冠大婚,胤轩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北洛朝堂的皇子夺嫡之争再不能维持之前的表面平静。随着柳青梵由畅柳湖畔私宅的红尘自扰居重新搬回交曳巷柳府,并开始逐次逐批宴请朝臣,朝堂中针对储位而形成的各个派系也正式显露出壁垒分明的阵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九皇子风司冥各有其支持者,而支持三皇子风司廷以及谨慎旁观置身事外的朝臣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相比于二皇子风司宁素性温和谦忍,风司磊却是争强好胜,言谈举止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风司冥还朝后一直与胤轩帝皇长子、他的同母兄长风司文共事协理兵部和京城禁军事宜,和主持的礼部的风司磊并无直接往来冲突。但是无论是擎云宫中“家宴”还是在朝廷内外的各种事务,只要稍有相关,风司磊一旦对上这位年纪最小但军功最多风头最健的皇弟,言辞行事都会刻意抬出“兄长”身份处处压制。因此在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独立掌控力量系统之后,风司冥最先注意的就是这位皇兄的一切言语动静。
西陵册立新太子,胤轩帝派迎娶了西陵吉昌公主的三皇子风司廷为持节使,率领使团前往西陵道贺。这件事情本身便关系到结盟的两国利益,主司各种国家大典、外交关系的礼部自然会因此十分忙碌。但是这一次胤轩帝却没有按着平时处事的惯例直接由礼部和协理主事的风司磊负责出使的准备事宜,而是点了风司冥治下、传谟阁宁平轩中秋原镜叶等六人总体负责。虽然都是年轻臣子、初次接手这类事务,秋原镜叶等人不负圣望,将一切打理得周全细致、慷慨威仪,与风司冥一齐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胤轩帝这种用意明显的做法自然让朝中人心大为浮动,而风司磊过分平静的反应则让风司冥顿时提高了警惕——
因为,胤轩帝交给自己的任务,远不仅仅是出使西陵一件。使团回程途中正当浫沟、溥水两条水道汛期,以巡按御史监察身份巡视河工水情,尤其是前年经由风司磊处置的衡河水段工程情况,这才是澹宁宫中屏退众人密切吩咐的关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果说承安京中有人比风司磊更擅长这种手段,那么必胤轩帝风胥然莫属。
“知子莫若父”,但时时刻刻都揣摩着父亲心思的皇子对胤轩帝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风司磊精明强干,成年之后便出宫游学,踏遍北洛全国各地,并与胤轩帝唯一敬重的皇姐、乐音长公主驸马夫妇交情非凡。长公主驸马与风司磊的母妃同样出身颖国皇室,当年以质子身份入赘北洛,婚后夫妻和睦很得先帝景文帝欢心。风司磊与他有一脉血亲,游学六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长公主夫妇位于北海、渤海两郡交界处的封地颖曲生活。乐音长公主在北方经营多年,势力扎根极深,之前风司磊在衡河事务上的处理便得了很大的帮助,对同时兼有姑、舅双重亲缘的长公主夫妇自然也有所回报。然而如此恰恰犯了极重集权的帝王大忌,被惊动了的胤轩帝将实权向风司冥转移便是有意敲山震虎。风司磊自然再不能安坐京师,竟趁着这次使团出行的机会也悄然离开,试图在胤轩帝掌握完全主动之前抢得先机安排策划弥补疏漏。
虽然成年皇子未奉诏不得离京,但是风司磊对自己的出行却并不担心:风司冥得胜回京后受封亲王,协理兵部、与皇长子风司文同掌禁军,被委以实职实权,但同样调兵之权却是被帝王牢牢控制住。虽然冥王军声威赫赫,京中皇子朝臣几乎皆不以为是靖宁亲王势力。经过了无数风风雨雨、历来以强者为尊的北洛风氏王朝,就算此刻皇子之间争斗激烈,只要没有将领与军队的介入,朝堂局势也还是保持了相对平静。
只是风司磊还没有想到,除了一手调教出来的冥王军,风司冥手上还另有一股可以自由动用的力量。
江湖、武林、道门——昊阳山上,那个执着出仕、对少年冥王永誓忠诚、坚定恳切的英豪男子,此刻已经为靖宁亲王不可缺少的臂膀。
只有道门正传弟子才可以在行走江湖之时使用道门名号,身为道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郝哙,无论是武功见识还是为人处事,都足以让任何一个获得他忠诚效命的主人最大的信任。
道门谦和、超脱,不涉大陆国事、朝堂政治,却从来不禁止门下弟子出仕。离开昊阳山的郝哙按着道门规矩脱去正传弟子身份,以普通武人参加武试,最后才进入靖王府成为一名普通侍卫。只是,在昊阳山到承安的一路上,还未与风司冥真正取得联系的郝哙便已经为发誓效命的主人做下了各种可能的准备安排。
而这,正是任何一位长久生活在擎云宫、生活在京城的皇子,即使经过亲身游历都无法获得的巨大助力——道门那遍及市井江湖各个深处的关系网络和绝非朝夕之日便可建立起来、随时听候调度使用的人脉。只是在下决心彻底利用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非同寻常的江湖出身时,风司冥无法否认自己真的有过那一瞬间的犹豫。
郝哙的投奔归服,或许经过了道门掌教、江湖武林威名卓著的青阳子柳衍柳真人的默许,也经过了道门少主、柳衍唯一爱子、拥有“天命者”身份的柳青梵的默许。但是,面对道门柳姓父子两代之于自己乃至整个风氏王朝这份沉重的恩义,风司冥无法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