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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很能激发士气,从队伍中央向首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
“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
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
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
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
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
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
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
“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
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
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超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
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
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
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