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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廷宣平辽有功,甚至攻陷了辽人的都城息京,原本这样灭国破城的大功最是显赫荣耀,但是因为倪源坚决上表请辞,落在他身上的赏赐却比几人都轻微,仅仅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玉。
厚外而薄内,也算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赏这样的轻微,军方有些人对于慕轻涵的封赏也不好再上表反驳了。
之后是军中诸般有功将士的奖励,此次战乱,因为军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数都是倪源军中寒门出身的军官。而慕轻涵手下的军官却鲜有提拔,反而在齐泷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弹劾慕轻涵弃守居禹关,引来辽人增援部队,使得圣驾陷入危机,险些被辽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这样的奏折给因为各种纷沓而来的事务忙得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朝廷新任官员们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倪源就将这道奏折留住不发,让议论平息了下去。
但是从这一纸轻飘飘的奏折上,已经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势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辽人忽然出现在京城城下的缘由,朝廷里面颁下的旨意是居禹关东部绵延不绝的山地之间,被辽人开拓了一条暗道,使得辽人秘密潜入。
而同时京城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传说是辽人此番引来妖道作法,使得大军凭空出现在了城门之下的。有传说倪源其实私通辽人,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也有人说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关的守将……形形色色的谣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们的口中流传,伴随着的是种种控诉辽人暴行的描述,几近骇人听闻。倪源放辽人入关的传闻在这种种谣言大军的流淌之间,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尔闪现一下踪迹,很快就被汹涌的波涛湮灭了。
无论怎样的谣言都已经不可能动摇燕王倪源权倾天下的现实了。而幸好朝中同时还有慕轻涵以及齐皓联系着外州的势力,使得倪源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过程虽然有所差池,但是结局却真的在向着那个夏日夜晚葛先生对她所描述的未来局势靠拢着。
月亮从天际升起,却被乌云所遮掩,只能够在偶尔的时候,从云角风端露出头来,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宛如一道细细的钩镰。夜阑人静,弦月如钩。
苏谧遥看着天际,竭力远眺虚无缥缈的夜空。天上的乌云阴沉沉的,看来这一场雪至少今晚是不会停止了。
雪粒逐渐变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明媚的形状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发上的水晶宝石一般。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滴溜圆的形状倒是更加清润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苏谧将手一侧,水珠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泪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是倪廷宣走了进来。看到苏谧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两人隔着层层的雪幕,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月阑人静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着层层的白雪了。”苏谧回过头去,望着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际,只是,京城的城墙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
不知道经历了一番血与火折磨的大齐京师,是不是还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气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站着,小心要伤寒的。”
这样体贴平常的话语,在辽国大草原上的那段时间里,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眼看着就要抵达京城了,两人之间反而变得生疏起来。
越靠近京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变得越遥远。
倪廷宣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寻找不到一种方法来打破这样的现状,最让他痛苦难抑的是他甚至寻找不到一个行动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了。”苏谧说道。在辽国的那段时光使得她经历了不少,尽管倪廷宣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战场之上的艰苦和磨难绝对不是宫中安逸富贵的生活可以比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温馨和乐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这样漫长的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地熬了过来。回忆起来,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劳苦,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想起那段充实繁忙的时光,苏谧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华分外清冷,这忽如其来的笑意却让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种温和与内敛,连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倪廷宣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移开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许多,他曾经以为战场上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适合她,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熬了过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困守于宫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苏谧也在看着他,这一年多的时光,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时时面对,但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苏谧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容颜。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已经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着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的深刻和锐气,以及一种指挥若定的成熟和内敛。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有的人,在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天下,陨灭了无数城池的战争中,他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苏谧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微澜。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吗?这样的结果,他可是满意?
想必他是不会满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实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筹划了那样长久。最终还是葛先生技高一筹啊。
苏谧轻笑,这个世间的事,永远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苏谧的视线回到眼前。
在经历了这场战火考验的很久以前,她与他也曾经隔着层层的飘雪和迷雾对视,只是那时候的背景,不是驿站土墙的朴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园的奢靡。
不过是短短的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还是在大齐的宫廷之中,在那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会如同寻常朋友一般,这样自然地相对而立,用平和的态度说起各种各样的事务。
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着脚下无尽的草原宽广起来,仿佛那些仇恨也缥缈遥远起来,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中,在生死一线的追击时,在云淡风轻的月色里,逐渐隐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人或者无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临近京城的时候,这一切却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就像是春日的杂草,在太阳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壮的生命力来,让人恍然发现,它并未消失,也从未减弱,它只是被那吹过草原的风,被那照耀沙场的月,暂时地掩盖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一切纠结着的地方,它就越发明了,重新开始啃噬着她的内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他们的身边不断地飘舞、盘旋、坠落。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进城了。”倪廷宣的视线低垂下去,终于说出口。然后抬头看着苏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决断。
苏谧已经明白了他的忧虑。
从驿站半掩的门缝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漫长的道路,在月色的洒照下无尽地延伸着……
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隐约之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虽然这一路上,天气是如此的寒冷。
“关于我的事情是怎样安排的?”她还是问出口了,波光潋滟的眸子忍不住带着几分闪烁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会怎样选择。
“刚刚传递上去的入城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你。”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几分游移不定,回避着她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是准备回宫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些天以来,两人相伴的车驾从遥远的息京,走过绵延的山脉,走过雄伟的居禹关,终于走到这个距离大齐京城最近的驿站里。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让他开口询问,让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聆听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答案,不敢去面对最终选择的那一刻,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选择的权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问,她也不说。
两人就在异乎寻常的默契之中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完了这一路。
可是再怎样漫长的道路都有到头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们就要踏入大齐的京城,那个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也是给予他们最深远的隔阂的地方。
苏谧仰头看着连绵不断从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意与犹疑,还有这个世间的所有光芒,都吸进了这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墙,绵延的宫门,生疏的名分……
她与他之间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清冷。
儿女情长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至亲的鲜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隐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所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还会用这样纯粹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别无选择。
“不回宫,我还能够到哪里去?”她终于摇了摇头,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语调说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倪廷宣抬起头来,有什么话冲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说出,却被苏谧打断,“你不用担心,”她低下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身为一个宫妃,在辽人入宫的时候逃出宫外还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与朝臣将领同行,甚至跑到战场上去,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陈冽都已经人在京城,对于此事,他们早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听,无论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还是黯淡,都已经与她无关。
看着她冷漠拒绝的姿态,倪廷宣终于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层层的雪,笼罩出层层的迷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久别重逢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师回京,入城觐见。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莲妃苏谧也回宫了。
对于这位莲妃娘娘的传奇,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
据说,莲妃娘娘所居住的宫室正好是后宫之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地方,当年辽军破城的时候,她身边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时得到了消息,这位莲妃也是个有胆识又当机立断的,当即就跑到了冷宫东面的矮墙处,在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帮助之下,翻过低矮的宫墙,从而逃出了宫廷,逃出了辽人的魔爪。
这桩传奇立刻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赞莲妃的机警伶俐,见机迅速。也有人称赞她平素简朴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帝王的宠妃却依然不骄不躁,居住在偏僻简易的宫室之中,怎么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地逃出去呢?当然也有不少人议论宫妃贸然离宫,有碍礼节法度的,他们言之凿凿地认为,真正贞烈的妃子,应该是如同皇后那样,选择全节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宫……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驳,如果当时莲妃见机得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办?于是高喊着贞烈礼节的夫子们无语了。
当时辽军来得太快,绝大多数宫人甚至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落到了辽人手中。能够逃出宫中的寥寥无几,宫女、内监、粗使杂役通共加起来还不足百人,而莲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妃嫔。其余的妃子,不是为了保全贞洁被迫自尽于宫中,就是屈身侍敌,沦为辽人的婢妾。
莲妃最值得称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及时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时,将大齐宫中仅有的皇室命脉,当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带出了宫廷,才使得大齐珍贵的皇室血脉得以保全。
莲妃在逃出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