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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企先眼皮一跳,心知完颜亶对杨再兴其实颇为顾忌,只是大金实在无力以举国兵马大举南下,惟有姑息之罢了,当下宽解道:“陛下富有四海,诸藩国皆顿首称臣,何须萦怀于区区百里之地?丞相一心为大金扫除天下,虽耗国力,而有功于后世。眼下诸般事务,以休养为最急,只须大金休养十年,天下可一战而平,何况一杨再兴?眼下晋城虽不通大金法令,然杨再兴亦不敢举宋旗出入河北,臣闻沿河诸城。晋商所到之处,颇助粮饷,未闻其有反志,此诚陛下之功,大金之福。或者王德布于四海,冥顽之辈亦有教化之时。何必劳动兵戈?”
完颜亶微微一笑,熟知史书地他自然不会被这等谀辞所惑,只是韩企先身为大金前两朝内政第一人,所提皆是依足儒家治国之策所谓的“战胜于朝廷”,这等大方略从来都是不会错的,成败之机在于执行者会不会走样而已。让完颜亶不能放心的是,韩企先之策虽然方便,却不晓得其他臣子会不会同意。特别是四皇叔兀术。
果然,次日廷议之时,朝堂上一片纷纷扰扰,众臣闻说夏国要与宋国开设榷场,都是哗然反对,堂上汉臣皆默然不语,女真权贵则呶呶不休,谓:“藩国之间,偌多往来,岂是为臣之道?久后必为大金祸患!若要宋货。大金国还少么?只须兰州、保安州、绥德州、东胜州、环州等地多送些丝、茶之属,哪里还须另辟榷场?”
完颜亶见朝堂之上完全没有君臣礼法,心中也自焦燥,只是喧闹的不是皇叔们,就是堂侄兄弟,也不好发作。只得默默隐忍。半晌后才听得兀术大喝一声:“都住了!”堂上众人一凛,这才稍稍安静些,毕竟领尚书省的丞相、都元帅手握天下文武大权,有“大金战神”之誉,不是这班在上京作威作福地勋贵们能够惹得起的。完颜亶脸色一变,随后和声道:“丞相深知南北诸般要务,必有良策,朕倒要请教于丞相。”
兀术自完颜亶所赐座位上起立。拱手道:“夏国十余年谨守臣节,若不予通商,诚非上国风范,若令其与宋国往来过密。则有隐忧,老臣以为,莫如在大金治内设一榷场,着宋金双方在其中交易,而由我朝辖制、抽税,于各方皆为万全之策,惟不许其交易马匹、铁器即可。”
完颜亶随即问道:“丞相之言甚善,诸位以为,若要宋国与夏国交易方便,榷场设在何处为佳?”
众臣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晋城商号”!上京内分号已经开设了三个多月,虽然有其他客商也能够送些江南财货至上京,却无一家能够与晋城商号相比,眼下五国城中诸宋人皆习惯了使用上京分号的物品。而上京城中女真权贵,只要想买江南产品,也会第一个叫仆从到晋城商号去察看,分号店面广阔十余丈,店中伙计除了晋城来的二十余人,还在上京聘了四十余个伙计。若非杨再兴不想招人关注,上京分号的人手还可多上十倍,只是眼下也足以观察上京动静,能够为晋城结交些女真权贵了,再多些反为不妥。
此时正巧在上京的中京留守完颜亮越众而出:“陛下,臣以为,莫如设在晋城为妙,既不乏夏人所需宋国货物,又无须让夏人渡河南下,甚是方便!”
完颜亶看着这位英气勃勃的好兄弟,心怀大慰,毕竟还是兄弟了解哥哥些。岂料兀术肃容道:“杨再兴不伏大金管束,若设榷场于彼处,何来抽税之利,迪古乃(完颜亮)有失计较!”
完颜亮脸色不愉,低声道:“丞相大军前往晋城,何愁杨再兴不伏?”只是自家也久在兀术军中效力,哪里不晓得杨再兴厉害处,所献之策也不过响应完颜亶之问罢了,哪里敢和兀术顶撞。身边的几位女真权臣却听到了完颜亮地话,都不觉掩口而笑。兀术几败于岳飞,无人笑话,而杨再兴以区区一座孤城,却让兀术无功而返,在上京颇有传言,道兀术不复昔时之勇,是以众人闻此言,深知完颜亮所指何意,自然失笑。兀术虽然没有听得仔细,却见众人反应,也猜到些端倪,不由得怒视完颜亮,后者不自安,一边垂首躲避,一边在心中暗骂:“老东西,直如此不识时务,看你还能活到几时!”
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河内郡开国公宇文虚中见气氛尴尬,出列道:“陛下,适才之议颇为可取,只是丞相所虑正是关窃所在,不若就令太原府、延安府于路抽税,不必派遣朝臣到晋城办事,岂不两便?”
此话一出,宇文虚中不待众人表态,便退回汉官列中。女真权臣们本无可无不可。连兀术细细思之,似无不妥,也只得附和,完颜亶就势下旨,着人传到晋城,令杨再兴与夏人交易。同时上京城中分号早早就得知此事。大肆庆贺之余,往兀术、完颜亮、韩企先等人府中都送去厚礼,除了兀术不置可否,其余诸人接礼都是大悦。
惟一不快地只有完颜亶,在宫中破口大骂帮老贼,怨不得南人称为夷狄,哪里晓得礼法!”岂皇后裴满氏,厉声道:“陛下。南人所称夷狄,连我等也在其内,陛下虽然自幼小时即从韩先生之学,仍不忘了自家的女真族人身份,不可与汉人一般学那些个礼法典籍,而与女真臣子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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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亶闻言,气得手足冰凉,却是不好发作,原来完颜亶之母蒲察氏,本是阿骨打嫡长子宗峻之妻。宗峻死后嫁与宗干,宗干又娶了汉人女子陆正姑,此女为当年的大宋仪王聘妻,与仪王有两个孩子,也带入宗干门中。仪王却是赵构的嫡亲长兄,上京中人不满完颜亶言行举止类宋人。女真权贵纷纷目之为“汉家少年”,完颜亶只是从小受教于韩昉,受儒学影响颇深,史载“自童稚时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其亶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墨),雅歌儒服。烹茶焚香,奕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女真人却编造说辞。道是完颜亶其实并非蒲察氏与宗峻所生,而是陆正姑带过去的仪王之子,当今宋帝赵构之侄!
是以裴满氏语中带刺,颇有影射此事的意思,完颜亶深知这等事不可辩驳,否则越描越黑,更加不堪,只是含羞带怒,往贤妃张氏那里去了。手抚张妃高高隆起地腹部,完颜亶才感到完整的幸福,这里面是大金国的希望,未来地大金之主,朕在有生之年,必要扫除朝中旧宗族权臣,为此子将来掌握一个不下贞观、开元的盛世打下基础!
与此同时,杨再兴恰在晋城泽州府衙后院中,轻抚柔福小腹,渐渐高起的腹中,有赵构的外甥,还未成形的“杨怀南”。赐名之事,赵构之意昭然,虽然对杨再兴、柔福无可奈何,但仍寄望于他们能够心怀江南故国,不致割据称霸而忘归。杨志远则由秋香、阿蛮带着,虽不满两岁,却已经在院中开始耍弄木头刀枪。与杨再兴相比,赵构已经不育,完颜亶长子早夭,哪像杨再兴这般成果丰硕!
绍兴十三年六月,完颜亶终于迎来了第二个儿子完颜道济地降生,有了第一个孩子完颜济安地早夭,宫中如临大敌,照料得精细之至。大喜过望的完颜亶当即大赦天下,因张妃是汉人,连往年间羁绊在上京的汉人士子都遣返了不少,且封才出世的孩子为魏王,与宗干之子完颜亮一起领中京留守。完颜亮听说一个婴儿与自己共事,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皇兄感到一阵恶寒。昔年宗干深知完颜亶将成为天子,是以让韩昉教导他,却另聘了学识声望皆不如韩昉的张用直教导亲生子完颜亮,已经在小迪古乃的心中播下不平的种子,眼下完颜亶虽是大喜之下地随意之举,却让完颜亮完全没有感受到与初生婴孩之间地叔侄之情,而是对完颜亶多了一层忌恨。
此刻,下旨令夏国在晋城与宋国交易的诏书,才分别抵达晋城和大夏国,杨再兴早早就从上京分号得到消息,知道完颜亶已经同意由晋城设宋、夏榷场,还不甚意外,只是早早就让商号们打听夏国所需要的货物,并在江南广为搜集,成批北运。江南多地是当年参加过对夏贸易的旧商号们,只是眼见榷场设在晋城,心知又只能旁观了,但为了沾上些利润,还是积极出谋划策,提供了大量丝绸、茶叶、瓷器等夏国传统上所需要的商品。
高林打听消息后,从鄂州返回晋城,向杨再兴汇报:“夏国因隔了金国与吐蕃阿柴、脱思麻等诸部,已经十余年不曾与大宋贸易,历来夏国物产不丰,无榷场之设,则国势难以为继,且大食、波斯、于阗等国,亦仰夏宋交易以得江南诸物,若此榷场一开,可通西域诸国,于我晋城实有莫大好处,不惟各色稀奇物事由我晋城向南,只是夏国所产牛、羊、马、骆驼、精铁、金银器皿等物,便大有好处。只是隔了太原府、延安府,路途不熟,有些不便处。”
杨再兴沉吟道:“太原、延安二府,守将多为番贼,原比不得汉军,若是晋城商号往返,确有不便处,然我晋城军却不须承担这些顾虑,只让夏国客商将货运到晋城来,再由我们转卖至江南即可,一应交易皆在晋城完成,何必去管太原、延安?”
当下二人细细商量,将太行诸道路关窍处如何布置,夏商如何进出等项安排妥当,太行南部诸才重新开放,这还是靖康年之后地第一遭。次日岳雷领命,率部分赴太行诸,下达杨再兴将令,既要便于行商通过,还须防金人趁机劫寨,各处老弱早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但防御工事器械却比以往多了三倍。中不便通行处,还着人稍事整理,以便马队通过。
这边晋城忙于准备,那边兴庆府皇宫内,年方19的夏国却拿着手中金国旨意,半晌作声不得:“设榷场于晋城,庶令藩属之邦可互通有无。”
“这——这金主是何意?既已许夏、宋二国交易,复设榷场于晋城,闻说太行为宋人所把持,哪得让商队通过?”李仁孝在殿内,久久熟思之,未得正解。
大夏当今国丈,西平公任得敬闻言,和声道:“陛下,老臣听说,那泽州府晋城却是由‘大宋神枪’,差点挑了兀术的杨再兴把持,太行诸亦在其辖下,晋城商号颇通南北之货,河北诸路榷场,皆不及晋城规模,江南宋国财货,大半由其输往河北,与晋城交易,便与宋国交易无异,金主之意,莫非如此?”
李仁孝点头道:“诏书既下,先不论虚实,且着人货前往,才探得明白,此事便有劳国丈了!”
任得敬垂首窃喜,下令通告兴庆府中各国行商,一时大夏国中颇为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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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桦叶四书,典籍
兴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燕京城外,官道之上,人影
一队大车出了城门,缓缓向南,车队前面是二十余骑精壮汉子,每一辆马车上都坐了两名伙计,三十余车满载货物,加上车上的人,压得车轴吱吱作响,车队最后是两辆载人的大篷马车,马车后还有十余骑护卫。每位骑手或伙计身上所着衣服只样式略有差别,但皆为深蓝色,左胸前皆绣着碗大一个“晋”字,头三辆马车上还高插“晋城商号”四字大旗。
出得城后,行得三数里,一行人渐渐放松,言谈间也开始嘻笑自若,为首的骑士转头,斗笠下双眼电闪,看着渐渐远去的燕京城墙,口中喃喃道:“燕京城!哼,且由你等暂住着,老子定要持刀枪取回来!”
近旁的骑士们忙道:“罗爷小心些,此地还在贼子心腹内。”
罗彦不再言语,继续南行,此次奉命押货至上京,再押东北物产南返,感慨万千。随行本用不了这许多人,河北地面上,敢于作乱的早已经被斩杀殆尽,不论是抗金的宋民,还是占山的盗匪,都没有可能在数千里荒芜的地面上求生。自燕云上下三百里,大量人口都是自关东迁来的契丹、渤海及女真人,总数不下数十万户,但汉人所存无几,总的来说还是地广人稀,大金国的中原屯田计划还没能取得兀术所想见到地成功。车队所到之处。过半城池尽是残断壁,城狐社鼠才是真正的主人,鹰翔鸦噪是天空仅有的活物。田垄荒废,不见稼之徒,桑枝乱长,不见采桑之女。燕云一带。夷狄诸族还可自在些,汉人则须严格按女真族规矩剃发易服,“留发不留头”之说至天眷年间才得暂止,否则眼下这队商号也无法在河北通行无阻。
出城二十里外,车队彻底放松,才在路边稍事休息。数块残壁证明,十数年前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小小村庄,说不定路边还有过茶棚。南往北往的客商曾在这里歇脚,眼下却荒凉得让人心悸,远处隐约可见金人修的移民居所,却人影缈无,大约还没有迁居进去。
车队停下后,拘束了许久的晋城汉子们骂骂咧咧,系好车马,躲在路边树下歇息,大车门帘掀处,两位小厮扶出一位老人来。儒巾下头发花白,颌下长须稀疏,面容消瘦,身材却高,只是忒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