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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发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发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只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粘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拣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么?”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么?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首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唔”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经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发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么?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么?”
李嬷嬷见小主人发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昧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首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么?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首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
'44'昭媛
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首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惯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的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么?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欲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妆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邢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捻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呱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作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首,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的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搭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首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急急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发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的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