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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诸人还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快替昭媛娘娘预备,皇上的御驾都进了锦粹宫了!”
兰香愕然,连忙在点翠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惶急问道:“怎么会?我们怎么没得了信儿?该不是弄错了吧?”
玲珑脸色铁青,跺脚道:“怎么会弄错?咱们今日进来,可算把外头那只母狗给得罪了,我方才出去才知道,皇上早已遣人过来吩咐了,只她寻衅报复,故意瞒着,还说什么今日不必调用外头的人手,里头早都预备好了。”
兰香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不住喊道:“怎么会!这可怎么好?小姐都没来得及喝‘安神汤’呢,一会要是发起疯来,我们都是一个死了!”
沈青蔷心下已然洞若烛照,方才为了怕被那嬷嬷查出自己身怀毒药,不得已当面冲撞,没想到她竟然睚眦必报——反正内殿里不过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便给你信口雌黄,又怕什么?总之你这“慢待御驾”的罪责,定然是逃不过了——真真好歹毒的心!
如今麻烦迫在眉睫,兰香竟还在那里无谓啰嗦,青蔷当即喝道:“够了!废话有用么?还不快去端过来?‘慢待御驾’既已坐实,更不能让昭媛娘娘在御前失仪了!”
兰香恍然大悟,忙道:“是,是!我亲自去端!”拖着腿,急急转向后头去。点翠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的问青蔷:“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玲珑却目送着兰香的身影远去,忽然开口:“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青蔷的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玲珑的一双眼猛然抬起,精光四射,口中道:“如今绝无后路可退,退便是死路一条——该来的,总会来的。主子,你什么都不用管,只想办法给我一个近身的机会,他虽是皇帝,不过也是肉体凡胎,不过依然是个‘人’罢了,我就不信……”
点翠已给吓得傻了,哆哆嗦嗦道:“玲珑……姐姐,你是说……你是说……你想要……”
玲珑淡淡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青蔷却道:“玲珑,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打算’么?”
玲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冷冷望着青蔷,缄口不言。
“不行!”沈青蔷断然道,“绝对不行!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性命,你是在害我们大家的命;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流珠殿里里外外上百人,一个都活不成——你就有那么大的冤屈那么大的愤怒,对这些人命统统不管不顾了么?”
玲珑依旧无言。
——殿外已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圣驾已至。
'46'黄庭
靖裕帝方步入流珠殿内堂,便吃了一惊。斗室内赫然竟有五个人在,三名宫女分跪两侧,捧着药碗、妆奁以及镜匣。沈昭媛坐在当中,垂首专心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而她那头又黑又密的青丝,却正被另一个女人握在手中,用一把玳瑁梳细细梳理着——皇上明明已进了殿,可她们几个人,竟仿佛视若无睹一般。
“怎么是你?”靖裕帝的目光落在那梳发女子的脸上,破碎的记忆忽然浮出水面,拼凑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朕记得曾给过你谕旨,叫你‘闭门思过’的——怎么,朕的旨意你也敢违抗不成?”
沈青蔷缓缓将目光抬起来,直视着靖裕帝的脸;忽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梳子放在点翠捧着的镜匣上。跪伏于地,无懈可击地向靖裕帝三叩九拜——礼毕,方起身回答道:“启禀万岁,婢妾是接过谕旨,命婢妾不得私出锦粹宫,不得与锦粹宫外之人相见,不得私相授受任何东西——却从未接过不准婢妾来探望昭媛娘娘的谕旨,婢妾驽钝,望陛下明示。”
靖裕帝望定她,一字一顿道:“你自恃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青蔷立时敛眉答道:“婢妾不敢。”
靖裕帝冷笑一声:“不敢?你们沈家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的?杀了朕,你敢不敢?夺了朕的天下,你敢不敢?”
——跪在青蔷身侧,捧着妆奁的玲珑的面色,立时变了。
沈青蔷沉声答:“婢妾的确不敢——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故此……陛下,还请您三思。”
靖裕帝身子一僵,咬牙道:“好,很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到青蔷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住青蔷的下颌,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沈青蔷的眼睛毫不避让,灿若星辰,直直地望着他。靖裕帝忽而一笑,竟俯下身去,在青蔷的唇上印下冷冷一吻,冷冷说道:
“你变漂亮了呢,变得……越来越像她了……真可惜,若朕在十年之前遇见你,一定会欣赏你今日的布置应答,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你的毫不畏死;就像当日,朕非常欣赏沈莲心一样……不过……现在,朕已经累了、烦了,朕不想再和你们玩儿了,懂么?为什么你们不能都像昭媛这般,做个乖孩子:朕给什么,她都高兴;朕不给什么,她就径直哭闹——不会骗朕,更不会害朕,甚至连朕说的话,都听不明白——这样可有多好!”
沈青蔷撇过头去,躲开靖裕帝的手指,轻声道:“若皇上真的认为婢妾做错了什么,便赐婢妾一死,那也无妨。”
靖裕帝轻轻一笑,声音竟然十分快活:“你真的想死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又怎会有你这样的眼睛?你这种以退求进的花招儿,便真以为朕瞧不出来么?莫要口是心非了,这一点上,比起沈莲心,你还差得远呢!”
沈青蔷神色不变,头却垂了下去。靖裕帝唇边挂着笑,直起身来,微眯着眼,淡淡说道:“朕富有四海,不怕多养几个人;朕也不是暴戾之君,不爱让这后宫见血——何况,若你能长点眼色,朕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偶尔玩个小把戏的,明白么?”
……言毕,再也不看沈青蔷,径直走到紫薇身前,盘膝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昭媛,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沈紫薇服了“安神汤”之后,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反应似乎也更迟钝了。靖裕帝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头去,报之一笑,笑靥如花;却不说话。
靖裕帝亦对她展颜一笑,无限温柔地道:“是我,你想我了没有?来,乖乖躺在我腿上,我读《黄庭经》给你听,好不好?”
沈紫薇整个人便似一个美丽玩偶,任人摆布,果然安安静静躺在靖裕帝怀中——靖裕帝笑着,如慈父般抚爱着沈紫薇披散的长发,真的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一边翻,一边说道:“这是仙书,读了之后会变成仙人的——等我成了仙,昭媛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沈紫薇极乖巧、温顺地点了点头,眼睛慢慢阖上,竟似要睡着了——忽然,她又把眼睛睁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我不和你去!天悟来了,会找不到的。”
兰香的手臂突然一软,手上端着的翡翠盘和盘内原本盛“安神汤”的药碗便一古脑滑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她脸色蜡黄,无声无息委顿下去,简直就像是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了一般。
沈青蔷则颤抖着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什么凉凉滑滑的东西正攀着自己的背脊,慢慢向上爬。
靖裕帝的表情万分沉静,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多眨半下。他还正值盛年,还不到四十岁,年轻时,也曾有过举袖临风、温润如玉的韶光——纵然此时业已两鬓星星,眉间眼角沟壑丛生,但在那浑身上下一片金黄的重重围困里,在他青白的面容之上,依然还能窥出几分旧时的风采。天悟和天启,这两个儿子其实都像他,一双剑眉都长得飞扬挺拔,眼睛又黑又亮……
——靖裕帝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张“慈父”的面具挂在脸上,无限温柔地对紫薇道:“没关系,天悟也一起去的……我们一起飞到天上,去做仙人,去找天悟的娘,昭媛,你说好不好?”
沈紫薇那双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一般的美目缓缓转动,长长的眼睫不住开合,嘴角浮现出一个极艳丽又极渺然的笑容,她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十分快活地回答:“好……紫薇跟你去,紫薇一定跟你去!”
靖裕帝抚着她的背,脸上笑着,幽幽叹息。
面如死灰的兰香忽然挣扎而起,尖声道:“陛下!陛下!不是这样,不是——”
靖裕帝身子不动,手还抚在紫薇背上,脸却猛然转了过来,对兰香怒目而视;兰香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只仿佛咽喉被人死死锁住,张着嘴,却只是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又垂下眼去,缓缓转回头来,目光停在沈紫薇雪白的颈项之间;那股不折不扣的戾气,渐渐隐没。
“……没规矩的奴才,”他的语气依然如故,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吓着了你的主子,可怎么好?”
——对这一切变故,沈紫薇统统恍若不觉,她伏在靖裕帝曲起的腿上,身子蜷成一团,便像只极乖的小猫。起初把玩着皇上龙袍坠脚的流苏,忽又觉得无聊,便从靖裕帝手中,把那卷书抢了过来。也不看,只是不断刷刷翻动书页,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越翻越快,口中不住嘻嘻痴笑,仿佛那是世上最快乐不过的游戏。
靖裕帝一抬手,将那本《黄庭经》从沈昭媛手中猛然抽走,喝道:“不要玩了,你该睡了——往日都是乖乖的,今日怎么凭地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紫薇正玩得兴起,忽然手中一空,整个人勃然变色;但见靖裕帝将那本书珍而重之地合起,收回怀中,眼中当即凶光大作,便伸出手去,想要抢夺。
靖裕帝冷冷望着她,一把扭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向一旁,口中道:“昭媛,你再没有规矩,便要吃点苦头了。”
沈紫薇伏在地上,急急喘气,纤纤玉腕上赫然现出几个鲜红的指印。她却似不怕疼,更仿佛完全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顶着一头纷乱的乌发,挣扎着又要起身——却忽然被另一双手拦住:
沈青蔷扶起她,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随手拿出一面菱花小镜,递在紫薇手中,轻声哄道:“紫薇乖,不要闹。给你这个玩,好不好?”
——沈紫薇愣愣望着镜中那披头散发的陌生女人,似乎呆住,双手握着镜子,突然哀哀嚎哭起来。
沈青蔷转头吩咐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抓着妆奁不放、直抓到指节泛白的玲珑:“你跟着兰香,去把昭媛娘娘的‘安神汤’再端一碗来,要煎地酽酽的,懂么?”
玲珑恍若无闻。
青蔷咬牙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玲珑,你、还不快去!”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玲珑终于将手中的妆奁缓缓放在一边,对靖裕帝叩拜,站起身来,步履稳健地走过去,将兰香搀起,扶着她,向外间去了。
……沈青蔷一直悬着那颗信心,总算略松了些。她转头望着靖裕帝;当今天子赫然也在望着她,满眼若有所思的目光。
沈青蔷猛然将头别了过去。
——沈紫薇依然在哭。一边哭,一边还笑着,口中喃喃自语不休。
“……陛下早就知道了?”沈青蔷突然开口,问道。
靖裕帝依然望着她,终于点点头:“昭媛只要睡着了,便会叫悟儿的名字,朕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你们不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么?”
沈青蔷轻轻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靖裕帝倒颇感诧异似的,问她:“你难道不想问朕,为什么不怪罪昭媛?”
沈青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回答:“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否则皇上也绝不会是皇上了。”
靖裕帝一愕,轻哼一声:“你倒似真有几分聪明的。”
沈青蔷依然淡淡一笑,答道:“谢皇上缪赞。婢妾斗胆,还请皇上移驾。何况……何况昭媛娘娘喝了药,今日怕是无法侍君了。”
靖裕帝微眯着眼,慢声吩咐:“过来,扶朕起身。”
青蔷还未回答,早已呆若木鸡的点翠却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
靖裕帝断喝一声:“滚出去!”
点翠身子摇晃,几乎跌倒。
青蔷叹息一声,点头道:“点翠,不用了,你出去吧……”
点翠颤抖着,哆哆嗦嗦爬起身来,东倒西歪地出了门。
——殿内只剩下沈紫薇的哭声笑声,剩下她旁若无人的低语声,以及摇曳的烛火。
沈青蔷慢慢走了过去,躬身扶万岁起身——却冷不防靖裕帝忽然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你叫什么?告诉朕——沈家的女人,”靖裕帝一手钳着青蔷的肩,另一只手紧贴着她的面颊,探入她盘叠的乌发深处,将她的整张脸扭过来,朝向自己。
沈青蔷只觉被一股大力拗住头颈,疼得她几乎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