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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赶来的沉香赶忙上前跪下,双手呈上了一个宽大的盘子,只见上面赫然是一件袍服,不是绫罗绸缎,也并非是珍奇皮毛,竟是一件寻寻常常的家常布衣。见此情景,不仅嫔妃之中议论纷纷,陈淑妃更是冷笑出声。“这大过年的节庆之礼,郡主就送这种不值钱的货色给太后么?”陈淑妃这一开口,往日和她走得近的几个嫔妃纷纷点头称是,冷言冷语登时往崔夙席卷而去。“住口!”太后猛地一拍扶手,脸色冷厉地站了起来,房中一瞬间鸦雀无声。而她命人取过那件袍服,摩挲了半晌便感慨了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尔等耳目尽困在这深宫之中,何尝知道哀家的宏愿!”见一帮嫔妃作声不得,她又赞赏地瞥了崔夙一眼:“传哀家懿旨,即日起,加宁宣郡主食邑五百户!”
第四章 昔日王孙
正月十五上元节,民间照例是闹花灯的时节。尽管还是白天,便有不少好事的将自家新做的花灯高高悬挂在了外头,更有大户人家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晚上猜灯谜。而依着初一十五佛寺上香的惯例,这一日竟是从早上便闹腾了起来,而晚上皇帝还要奉请太后上五凤楼观灯,那场面更是恢宏。太后皇帝在太极殿早朝,崔夙却换了一身寻常装束,正在清点今日要带出宫的东西。太后信佛,但宫中却只有小佛堂,若要年年岁岁初一十五出去上香,却不免惊动巨大。因此,从三年前开始,便是崔夙接下了这样一趟差事,每逢初一十五便去云祥禅寺上香,同时代替太后施舍佛前香油。她带了沉香豫如,又点了两个小太监随行,内中便有刚刚调过来的沈贵。一行人来到丽景门,便有当班侍卫左重殷勤地迎了上来,验看腰牌之后便笑道:“郡主今日又是代太后到云祥禅寺去上香么?”见崔夙点头,他便不无讨好地解释道,“前几日京城遭了雪灾,听说压塌了好几间民房,京兆府那边已经是忙翻了天。卑职听说,外头不少富贵人家都在借着上元节的机会舍粥作善事,云龙禅寺这京城第一寺更是除了粥铺之外,还置办了不少衣服要散出去,今日那里必定是人山人海。郡主乃是金枝玉叶,今日最好多带几个人出去,否则就怕有了闪失。”崔夙虽然久居宫中,但每月有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于这些事情自然心中有数。听得大雪压塌了民房,她的眉头一蹙,心中更是一沉,待听得左重劝她多带人,她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左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带的人越多,越显得招摇,还是就这样的好。”见左重还要再劝,她便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随即便在沉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京兆尹那里就要倒霉了!”左重嘟囔了一句,想想仍有些不放心,随即招手唤来一个心腹部下,细细吩咐了几句后,就打发人去京兆府知会一声。马车从丽景门出发,绕过内护城河,便转入了朱雀大街。崔夙从车帘的缝隙中往外看去,但见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由很想跳下马车去人群中走走。可是,那一缕冲动很快就被压了下来。已经不是三年前了,那个替自己遮掩圆谎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坐着的沉香和豫如,心中不由冷笑了一声。云祥禅寺位于京城北门附近,一向都是香火最盛的佛寺,逢初一十五,前来争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往往会挤得头破血流,而今日,这里更多的却是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崔夙一下马车便看到了那一副喧闹的场景,禅寺大门东侧的墙头尽处,摆放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的中年僧人正一勺一勺地往面前捧来的破碗中倒着粥。不远处的地上乱七八糟堆着无数衣物,有的甚至连本色都难能看清楚。而那些排着长龙等待热粥和衣服的人,则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小姐!”听到沉香这声提醒,崔夙本能地压住了心头种种情绪,举步进了寺门。和外面那一副悲怆的气氛相比,里面则肃穆得多,往来的善男信女或是嘴上念念有词,或是自寺门起便开始顶礼膜拜,或求财或求子或问前程或求姻缘,总而言之,成千上万的虔诚誓愿无不往庙中供奉的菩萨疾冲而去。崔夙熟门熟路地踏入大雄宝殿,正在四下寻找那个相熟的知客僧,便有一个年轻僧人匆匆迎了上来,当头便深深稽首道:“住持方丈正在念叨,崔施主果然还是准时来了!”念叨我?怕是念叨那香油钱才是真吧!和宫中那些女人不同,崔夙自小便不信佛道,刚刚入宫那会,那些做法事的僧道之流往往被她整治得哭笑不得。如今年岁渐长,她方才随波逐流,但骨子里那脾性却依然难改。她向来不明白,太后于其他事务上精明果断,为何却偏偏对佛教情有独钟。在几个僧人帮助清道的情况下,她很快上了香,默默祷祝了一阵方才起身前往后边。她前脚刚走,便有无数人填满了她的位置,无数的青烟缭绕直上。“惠光大师,这是此次的香油供奉。”她示意沈贵将一只楠木盒子送了过去,随后便肃声道,“太后的意思是,本月经文还是念原先那些,只是还想求一些静明大师手书的经页。”那方丈惠光生得红光满面,虽然早就过了花甲之年,却依旧不显半分老态。他细细听着崔夙的话,末了连连点头道:“太后的吩咐,老纳记下了,必定会照办。只是,静明大师手抄的经页如今只有七十九张,待加上两页凑足九九之数,再让郡主带回去,不知郡主可能耐下性子等待?”崔夙虽然骨子里不信佛,却对那位刺破食指书写了几十年佛经的静明和尚很有些钦佩。不管其目的真正如何,这份毅力终究还是可贵的。当下她沉吟片刻,便点点头道:“如此我便盘桓一会好了,待到经成,还请惠光大师派人来知会一声。”千佛塔,观音堂,舍身岩……崔夙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逛着,见四周始终涌动着无数善男信女,不由意兴阑珊。正当她准备干脆找一间禅室慢慢等待时,旁边的人群突然冲突了起来,一阵推搡拥挤之后,她一时不耐烦,见边上有个小门,便胡里胡涂地跨了进去,穿过一条漆黑的甬道,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她发觉自己居然到了寺后的舍利塔。虽然和沉香等人失散,但由于自己仍在寺中,她也懒得回头去找人,便缓缓往前走。传说这里的三十九座舍利塔都是历代高僧羽化所留,有的留有舍利,有的则是肉身成圣,但是,这里等闲不向外人开放,刚刚她走的那条大约原是寺内僧人所走的。在那座最高的舍利塔前,崔夙停下了脚步,手掌情不自禁地摩挲上了那上头的石刻。正当她回忆起了昔日那一次出游经历时,背后突然想起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宁宣郡主不是不信佛道么,如今怎么有兴趣到这无数高僧的埋冢之地来?”她倏地转过身子,目光只往那张脸上扫了一眼,便犹如见到鬼似的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在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飞扬的剑眉下,闪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在那场几乎焚尽少阳宫的大火中,分明发现了那具尸体,既然如此,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你是太子……五哥!”“哈哈哈哈,太子?想不到夙儿还记得这两个字?”那男子狂笑了一阵,骤然向前踏出几步,整个人便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了崔夙跟前,“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有的只是已经薨逝归天的华阴郡王。夙儿,我说的对不对?”
第五章 平地惊雷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崔夙很快恢复了镇定。毕竟,世间只有心思诡秘的魑魅魍魉,却不存在什么神魔鬼怪,昔日的太子李明嘉再次现世,分明直指那少阳宫大火别有玄机。可是,若李明嘉没有死,当日为何要……“夙儿,多年不见,如今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刚刚的狰狞之色一闪而逝,此时此刻,李明嘉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怕是七弟也会心中欢喜,只可惜,如今他被远远逐出京城,有生之年怕是难能再回来了!”崔夙仔细端详着这位曾经的储君,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少阳宫大火就发生在太后废帝的第三日,那时候,整个宫中人心惶惶,所以,当少阳宫起火的时候,竟没有多少人想到先去救火,而是由总管去慈寿宫奏明太后。结果,由于当夜风势极大,火借风势,少阳宫几乎是一夕之间化为了灰烬。而事后共找到尸体七具,经太监宫女辨认,其中便有废帝太子李明嘉。由于那时启轩皇帝李隆符已经被废,一个废帝的太子自然引发不出多少波澜,于是,草草办了丧事,又按照太后的旨意追封了华阴郡王的封号之后,一切就算完结了,谁也没有去想其中有什么玄机。抑或是说,根本无人相信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崔夙犹自记得,年长自己五岁的李明嘉一向任性,和当时的吴皇后关系并不好,只是因为吴皇后被诊断出无法生育,身为长子的李明嘉才被册立为太子,然而,他却始终未曾表现出一个太子应该有的气度和才干。在那场废帝风波中,李明嘉这个太子的失尽人望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否则,那场大火之后,其后事也不会如此草率。然而,此刻眼前此人虽是李明嘉,但却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短短三年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变化?千头万绪过后,她却迸出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五哥,你不该回来的。”李明嘉脸色数变,最后终究维持不住那波澜不惊的脸,恨恨地冷笑了一声:“不该回来?如今朝堂上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只以太后好恶拟定国家政令,和过去又有什么两样?当年群臣无不指斥父皇昏庸无道,说我这个太子无才无德,如今又怎么样,三叔这个皇帝莫非就当得很好么?凡事只是太后的应声虫,只有这种皇帝,大概太后才会满意!”听到这些怨毒至极的话,崔夙哪里不知道李明嘉的所思所想,只是,事到如今,难道他还妄想翻盘?本着当日和他的一点情分,她只得再劝了一句:“五哥,螳臂当车,智者不为,你若是……兴许我还可以帮你一次……”“夙儿!”李明嘉突然打断了崔夙的话,脸上流露出了一股似笑非笑的深意,“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我此次来见你,是给你带来了两位故人。想来你见了他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故人?崔夙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慌,当她看到李明嘉拍了拍手,两个人影从佛塔之后现身时,她登时感到脑间仿佛劈过了一道闪电,整个人木在了当场。曾经朝夕相处了近八年的亲人,她又怎么会不认得?那时,年纪还小的她苦苦哀求了太后,希望能够把陈伯和陈婶接到京城。谁知好不容易盼到了太后点头,派回去的人却带来了一个异常令人震惊的消息——镇子中遭了强盗,昔日那座大屋已经夷为了平地,陈伯和陈婶全都不知所踪。她那时足足哭了十几天,而心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平复了过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中间大有蹊跷,但是,深知在宫中有无数窥伺的眼睛,她只能把这些想头深深埋藏在心中。可如今,以为定是遭遇不测的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夙儿!”“夙……小姐!”听到陈伯那硬生生转过来的两个字,崔夙的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仅存的一点疑惑也已经烟消云散。以往,陈婶确实一口一个夙儿叫着自己,唯有陈伯会时不时在错口称呼自己小姐。从这一点来看,眼前的两人就绝不会有假。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由李明嘉带来?“好了,你们故人相逢,我也不打扰你们!”李明嘉风度绝佳地一挥手,冲着崔夙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潇潇洒洒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舍利塔的阴影中。没有了外人,陈婶立刻三两步冲了上来,往崔夙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阵,眼眶中的眼泪立时便落了下来。她用双手抓住崔夙双臂,泣不成声地道:“七年了……夙儿,足足有七年没见到你了!你长高了,也漂亮了,和当年的恩公长得一模一样,天可怜见,我终于见到你了!”崔夙被陈婶这沉重的语气说得心中发堵,想要张口问些什么,却意外地什么都问不出来。进宫这七年,她只从太后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已故晋国长公主,至于父亲是谁,太后却讳莫如深,而慈寿宫那几个女官虽然都对她好,但一涉及这个问题,却无一人敢吐露实情。而接连三个皇帝的后宫嫔妃都对她冷眼看待,更是不曾有人提起她的生父。仿佛在所有人的心中,她的生父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连说出口都是莫大的禁忌!陈伯见陈婶难以抑制情绪,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沉默片刻,他便一字一句地道:“小姐必定是怪我们八年隐匿行踪从不露面,其实,我和阿岚也是没有办法。自从当初受恩公托付抚养你,我们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