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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无辜地眨着眼:“你自己说的。不能对朋友太客气太见外,不然会被打死的,再说我还是名义上的大舅哥……”
秦堪忽然发现自己也在犯贱,让这中年酸书生乖乖给自己行礼称下官多么愉悦啊。干嘛非要跟他不见外……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回国子监带孩子去,我很忙……”丫鬟刚奉上茶水,秦堪便很不见外地端起了茶盏儿,一副迫不及待送客的架势。
“有事,有两件事。”
“说。”
“第一件,我那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最近可好?”
秦堪眯起了眼睛:“托福,子禾好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间接弄死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以外。最近已经非常安分守己,贤良淑德了……你惦记我的如夫人是什么意思?”
唐寅咧了咧嘴,不知是笑还是哭:“我惦记?你以为我想惦记吗?最近西城兵马司的吴指挥使不知发什么疯,不仅送我一份重礼,还每日在国子监门前堵我。见面便是大礼参拜,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隐约只知与唐子禾有关,我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从六品监丞,被一个兵马司的指挥使如此礼待,实是生不如死啊……”
“西城兵马司吴指挥使?吴戈?”
“对,吴戈。”
秦堪沉吟片刻。接着眼里露出笑意:“我记得上月被弄死的那个周副指挥使也是西城兵马司的,原本刑部和顺天府的捕快在办这个案子,后来此案被锦衣卫接手后便不了了之……吴戈送你的重礼你收下了吗?”
唐寅叹道:“我敢收吗?眼看便是三年一度的科考了,前日我接到礼部的公文,要我为今年的科考出一道策论题,这个节骨眼上我敢收谁的礼?事情若败露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秦堪笑道:“可惜你错过了一笔横财啊。我敢保证吴戈给你送礼绝对跟科考无关……”
“他为何送我礼?”
“大概他以为他会和那个姓周的副指挥使一样不明不白死在护城河里吧,毕竟那个姓周的是吴戈的部将,我若有心株连,他也逃不过。我贵为国公,他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不够资格见我。所以只好在你这个大舅哥身上打主意了。”
唐寅恍然,若有所思:“原来做你大舅哥竟有如此好处,想想当年自己还左右推脱,实在太矫情了。”
秦堪叹道:“你做过的矫情事何止这一桩?比如你今日为这事来找我,就是一件很矫情的事。”
唐寅咳了两声,不自然地道:“还有一件事……”
“说吧。”
“借钱……”
“哈哈,哈哈哈哈……来人,送客!”秦堪仰天干笑,起身便待拂袖而去。
“秦贤弟且慢!”唐寅急忙揪住了他的袍袖道:“朋友有通财之义,贤弟怎可见死不救?”
“谈钱伤感情啊唐兄,你好歹也是六品监丞,每年除了俸禄还有贡生学子孝敬冰炭,日子怎么过得跟遭了灾似的?”
唐寅眼圈突然一红:“愚兄年已四十仍孑然一身,这难道不是我花钱如流水的理由吗?”
秦堪懂了。
风流才子变成了不风流的老监丞,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花钱花得多快都是值得原谅的,温柔乡不仅是英雄冢,而且还是销金窟。
秦堪不由黯然一叹,不为唐寅,却为自己。
刚刚为朱厚照拉完皮条,转过身再帮唐寅付嫖资……堂堂国公当到这般地步,真该自戕以谢天下才是。
“你要多少?”秦堪无奈问道。
字眼里没有半个“借”字,而是直接说“要”,他知道这笔银子的性质基本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
“一万两……”唐寅脱口而出,看到秦堪眼中喷薄而发的杀气后,顿时理智地改了口:“五千两。”
“今晚留我府里别回去了,通宵给我画十幅春宫图,画完拿银子走人。”
“好。”唐寅欣然答应。
秦堪看着他若有所思:“唐兄,我听说国子监祭酒陆深迁任山西提学使,国子监祭酒一职悬而未决,唐兄有意否?”
说起这位陆深,倒确实算得上正德朝的人物,他是南直隶松江府人。弘治十八年的二甲进士第一,也就是总排名第四的大才子,当年刘瑾乱政之时被贬为南京主事,刘瑾伏诛后复职。后来因父死而丁忧,服满却不主动上疏补任职差,但是满朝文武没忘记他,纷纷上疏荐举陆深出仕,于是正德八年被任为国子监祭酒。
说他的名字或许比较陌生,但说起如今的上海“陆家嘴”这个地名想必人人都知道,这个“陆家嘴”的地名,便是以陆深故宅命名的。
唐寅一听“国子监祭酒”这几个字顿时一呆,两眼睁得圆圆的,神情很惊愕。
秦堪只好扭过头去等他恢复正常。一个四十岁老男人的脸上出现蠢萌蠢萌的表情,实在称不上赏心悦目,不忍多看。
“国……子监……祭酒?”唐寅的呼吸明显粗重了。
大明最高学府的校长,里面的学子无论谁中了状元或榜眼探花,都得拎上礼物登门毕恭毕敬以师礼相谢。这还只是表面上的,祭酒一职若多任几年,将来桃李满天下,其潜在的势力不知夸张到何种地步,哪怕唐寅想学螃蟹满天下横着走,都有无数门生弟子为他鸣锣净街开道。
秦堪含笑点头:“不错,国子监祭酒。唐兄有意否?”
“我……能行吗?”唐寅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唐兄学识不如人?”
唐寅急了:“寒窗二十余载苦读圣贤书,我哪里不如人?”
“唐兄才名不如人?”
“江南风流才子之名天下皆知!”
“唐兄道德文章不如人?”
“无论经义,策论还是诗词,谁能与我相比?当年科考若非被弊案所累,我必是当朝状元公。”
秦堪冷冷道:“那你心虚什么?”
唐寅脸一垮:“我输在资历……国子监祭酒,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任。我今年才四十许,离德高望重还差了一点点……”
秦堪撇嘴:“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差的何止一点点。”
唐寅老脸一黑。
秦堪又展颜笑道:“不过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想当国子监祭酒。我就帮你当上。”
唐寅脸上顿时布满了一种很欠抽的怆然:“好黑暗的朝堂……”
“没办法,你就长了一张走后门的脸。”
嘴上说着黑暗,唐寅欣喜的表情却深深出卖了他的内心。
风流才子进了官场便不风流了,向上钻营是官场中人的天性,才子自然也想当官的,不然当年何必进京科考?
尽管很欣喜,唐寅仍端起读书人的臭架子,一本正经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本欲独善其身,奈何时势选我兼济天下……”
秦堪冷冷打断了他:“放心,你最后的结局一定是独善其身。”
“为何?”
“因为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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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京师夜里下了一场暴雨,豹房外的平湖水位略涨了尺许。
午后的阳光颇为毒辣,湖面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令湖中央的凉亭更平添几分炎热。
刘良女穿着一身单薄的丝绸衽裙,瀑布般的黑发高高挽成一朵乌黑的宫髻,她半伏在凉亭内的白玉栏杆上,纤白如嫩藕般的玉手轻轻拨弄着湖水,一双秋水般的美眸无意识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刘良女回过神,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单薄的身躯轻轻一颤,咬着下唇却没有回头。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抱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良女,这里太热,别中暑了,回大殿里去吧,朕让宫女准备了冰块消暑……”
刘良女摇头:“陛下,臣妾喜欢这个亭子,四面环水,顾盼苍茫,无所倚托亦无所牵挂……”
朱厚照急了,使劲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扳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怎么就无所倚托了?朕不是你的倚托吗?”
刘良女凄然一笑:“今日或许是,明日便不是了。”
朱厚照怒道:“你在说什么昏话!热糊涂了吗?朕永远是你的倚托,从朕将你迎娶进豹房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朕的人,朕为你一生遮风挡雨。”
刘良女眼圈一红,却使劲憋回了眼眶里的泪水,强颜笑道:“陛下别怪臣妾,也许今日太热,臣妾被太阳晒晕头了,所以胡言乱语。”
朱厚照脸色稍霁,沉默半晌,叹道:“良女,朕知道对不住你,最近朝中大臣屡屡上疏,说朕年近三十而无后,愧对祖宗基业,此为大不孝也,本来朕对这种奏疏向来不理会的,但这一次不同,半月之内,类似劝朕选妃的奏疏几近数千道,连地方官府和都指挥使司的武将们都将奏疏送进了京师,这股势头显然是背后有人刻意发动,朕虽贵为天子,但……实在无法将天下文武官员的劝谏抛诸脑后。”
刘良女眼圈愈红,垂头低声道:“陛下别说了,臣妾都懂,臣妾并无不虞,只怪臣妾这些年来太不争气,没能给陛下添个龙子,大明江山社稷不可无后,臣妾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配做这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
朱厚照苦笑道:“你别骗朕,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朕的心里也不好受,朕此生真正想要的,想去倾尽全力疼她怜她的女子,只有你一人,当年迎娶你入宫时,朕曾向你许诺必效父皇一生独宠母后一人,让你我今生的姻缘亦成为一段千古佳话,令无数后人仰望羡慕,可是……朕偏偏是皇帝,连娶妻生子都不由自己的皇帝……”
“朕登基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来,朕做过无数荒诞荒唐,甚至令万世唾骂之事,随着年岁渐长,朕的心性日渐沉稳,年少轻狂时的诸多毛病,有的改了,有的没改,朕一直以父皇为榜样,想像他一样中兴大明,像他一样治下盛世江山,甚至连娶妻也要像一样专一不移,朕多想做一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
朱厚照的笑容充满苦涩:“可是,朕什么都做不好,朝中臣工视我如仇寇,国中流民草寇土司频频造反,鞑靼瓦剌年年犯边至今不能剪除,如今就连要不要妃子这种事也由不得朕不答应……”
“朕这十四年,负了天下,负了臣民,亦负了你。”
第七百一十五章 惊天巨变
朱厚照失声大哭。。
十四年里,他在别人的眼中永远是尊贵的。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曰醒了便有无数宦官宫女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衣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动,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旁人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丝不苟完美无暇。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给他这种人下过定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里饱含了多少艳羡,所以古往今来,无数人用尽各种办法,冒着各种抄家灭族的危险,都要坐上那张宝座,因为它代表着天地一人,代表着人间至尊。
想要珍奇异宝,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绝色佳人……一道圣旨,天下皆为他一人而动,他的一句话可以成全无数人的富贵,也可令无数人下狱杀头,这便是权力的威力。
他主宰着世间万物生灵的生死,他甚至有权力给古往今来的圣人和神明钦赐封号,可是……天下之大,谁能知道这位人间至尊的苦楚?
他与大臣争斗对峙了整整十四年!
皇上不该嬉玩,皇上不该骄奢,皇上不该荒唐,皇上应勤政,皇上应纳谏,皇上该生儿子了,生不出儿子不知道纳妃么?真爱?什么是真爱?男人多娶几个女人,多生几个儿子才是正道,真爱是个多么可笑的东西!——你欲效父皇?不,你父皇什么都好,唯独只娶一个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败笔,你绝不可学他……
谁说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选择,朱厚照宁愿不当这个皇帝,他可以是个遛狗架鹰的纨绔公子,可以是个生活窘迫只为一箪一食的农夫,农忙之时偷闲直起腰,闭上眼微笑着感受清风徐来,可以是个多情多才的才子,用诗句和丹青在白纸上细致描绘,在画纸上给心爱的女人眉间轻点朱砂,写下“执子之手”的落款……
朱厚照愿意成为任何人,但绝不应该是皇帝,他当不好皇帝,称职的皇**是无情的,他做不到无情。
朱厚照没说错,十四年里,他辜负了天下,辜负了臣民,因情。
他的情已超越了世间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刘瑾,亲近内宫八虎,驱逐刘健谢迁,他不问对错善恶,在满朝文武反对声中强硬开海禁,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开海禁……
朱厚照这一生是善是恶,千百年后的后人都无法给他一个准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