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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现在他已无法说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西门吹雪的。这句话已用不着说出来,严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西门吹雪,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人英抱着他的师弟的尸身,跃上了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人英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西门吹雪的下落。
陆小凤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这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
陆小凤霍然回身,说话的人青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马象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陆小凤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
——西门吹雪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
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陆小凤沉思着,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
陆小凤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己好像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孙老爷?为的又是什么?西门吹雪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陆小凤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李燕北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转过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陆小凤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李燕北笑道:“这个人就是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裣衽而礼,忽然笑道:“我们刚才已见过。”
李燕北也怔住:“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情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情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道:“欧阳情你也认得?”
陆小凤只有点头。
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还算什么英雄?”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凤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若是有个女人这样的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陆小凤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李燕北又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第三回 废园异事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窜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个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心,眨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了店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就在他回过头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的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黏、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一点,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
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但他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