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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天花的余毒??????”李鸿藻摇摇头,说不出口。
天花的余毒可转化为痈,在翁同龢从未听说过,所以当李鸿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溃烂之处,可能是梅毒发作时,他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骇人听闻,不易置信的事,“兰翁,”他必得追问:“是听谁说的?”
“李卓轩。”
“他不会弄错了吧?”
“不会的。”李鸿藻说道,“这是什么病,他没有把握,敢瞎说吗?”
“真是!”翁同龢还是摇头,“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鸿藻说,“夏天听荣仲华说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还有下三滥的地方,当时我心里就嘀咕,据李卓轩说,早在八月里就有征候了。此刻的发作,看似突兀,细细想去,实在其来有由。”
“那么,李卓轩怎么早不说呢?”
“他不敢。前几天悄悄儿跟恭亲王说了,这会儿看看瞒不住,才不能不实说。”
李鸿藻又说道:“其实早说也无用,这是个好不了的病。”
“不然!讳疾总是不智之事,早说了,至少可以作个防备,也许就不致于在这会儿发作。照常理而论,这一发在痘毒未净之际,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李鸿藻觉得这话也有道理,然而,“你说讳疾不智,”他黯然说道:“看样子还得讳下去。”
“难道两宫面前也瞒着?”
“就是为此为难。”李鸿藻问道,“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瞒。”
“大家也都如此主张。难的是这话由谁去说?谁也难以启齿。”
“李卓轩如何?”
李鸿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暂且丢开,跟翁同龢凄然相对,嗟叹不绝。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场茫茫大雪,翁同龢虽无书房,却不能不进宫请安。依然一大早冲寒冒雪,到懋勤殿暂息一息,随即到内奏事处去看了脉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
由于昨天从李鸿藻那里,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尽信脉案,决定到内务府朝房去看看,如果荣禄在那里,便好打听,到底被讳的真相如何?
“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腰上麻烦。”荣禄皱着眉,比着手势,“烂成这么大两个洞,一个是干的,一个流脓,那气味就不能谈了。”
翁同龢听这一说,越发上了心事,愣了好一会问道:“李卓轩怎么说呢?”
“他一会儿就来,你听他说。”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内务府朝房的,开方用药,都在那里斟酌。
这天一到,但见他脸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为皇帝的这个病,不知急得如何寝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补缺无望,连眼前的顶戴都会保不住。
“脉息弱而无力。”李德立声音低微,“腰上的溃肿,说出来吓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叙述皇帝的“痈”,所谈的情形,跟荣禄所见的不同,也远比荣禄所见的来得严重,腰间肿烂成两个洞是不错,但不是一个流脓一个干,干是因为刚挤过了脓。
“根盘很大,”李德立双掌虚圈,作了个饭碗大的手势,“正向背脊漫延。内溃不能说了。”(。)
158 大清朝的气数()
“原来病还隐着!”荣禄问道:“这不是三天两天的病了。
你是怎么治呀?总有个宗旨吧?“
“内溃是这个样子,压都压不下去,硬压要出大乱子。”李德立茫然望着空中,“我真没有想到,中毒中得这么深。”
荣禄和翁同龢相顾默然。
他们都懂得一点病症方剂,但无非春瘟、伤寒之类,皇帝中的这种“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气血两虚、肾亏得很厉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气。”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药。”荣禄问道:“这种‘毒’,有什么管用的药?”
“没有。”李德立摇摇头:“只好用紫草膏之类。”
谈到这里,只见一名太监来报,说恭亲王请荣禄谈事。一共两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体弱,奏请开缺,慈禧太后降谕,赏假三月。
恭亲王吩咐荣禄,年下事烦,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应。这是他义不容辞,乐于效劳,而且并不难办的事。
难办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鸿藻和翁同龢所谈到的难题,恭亲王经过多方考虑,认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荣禄最适当,因为他正得宠,并且机警而长于口才。
荣禄是公认的能员,疑难,都有办法应付,这时虽明知这趟差使不好当,也不能显现难色,坏了自己的“招牌”。当时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你预备什么时候跟上头去回?”恭亲王问道。
“要看机会。第一是上头心境比较好的时候;第二是没有人的时候。”荣禄略想一想说道,“总在今天下午,我找机会面奏。”
“好!上头是怎么个说法,你见了面,就来告诉我。”
“当然!今晚上我上府去。”
照恭亲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气就是哭,谁知荣禄的报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气,亦未流泪,神态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说是已有所闻,又问到底李德立有无把握?
“这奇啊!”恭亲王大惑不解,“是听谁说的呢?”
“我想,总是由李卓轩那里辗转过去的消息。”
荣禄又说道:“慈禧太后还问起外面有没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荐。”
恭亲王说道:“我看李卓轩也象是没有辙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荐。”
“是的。我去打听。”
荣禄口中这样说,心里根本就不考虑,这是个治不好的病,保荐谁就是害谁,万一治得不对症,连保荐的人都得担大干系。这样的傻事,千万做不得。
谈到这里,相对沉默,两人胸中都塞满了话,但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忌讳,难以出口。
这样过了一会,恭亲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皇后怎么样?今儿崇文山来见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说?我挡了驾。”接着加上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提到这一点,荣禄脑际便浮起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是皇后的,双目失神,脸色灰白,嘴总是紧闭着,也总是在翕动,仿佛牙齿一直在抖战似的;
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脸色铁青,从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时,嘴角一定也斜挂了下来。
世间有难伺候的婆婆,难做人的儿媳妇,就是这一对了。
“皇后的处境,”荣禄很率直地用了这两个字:“可怜!”
他说:“只要皇上的证候加了一两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话,我不敢学,也不忍学。”
恭亲王又是半晌无语,然后说了声:“崇家的运气真坏!”
“还有句话??????”荣禄凑近恭王,放低声音,却仍然迟疑,“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忌讳什么?”
“太监在私底下议论——我也是今天才听见,说皇上的这个病,要过人的,将来还有得麻烦。”
果然将这种“毒”带入深宫,是旷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亲王也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荣禄又说道:“慧妃反倒捡了便宜。敬事房记的档,皇上有一年不曾召过慧妃。”
如说慧妃“捡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该倒霉?
恭亲王也听说过,凡中了这种“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带了病来,皇嗣不广,已非国家之福,再有这种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气数了。
因此,这天晚上,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等荣禄走后,一个人在厅里蹀躞不停。十三年来的往事,一齐兜上心来。
这个“年”怕会成为不祥之谶。
当时觉得“同治”二字拟得极好,一则示天下以上下一心,君臣同治,再则有“同于顺治”,重开盛运之意,谁知同于顺治的,竟是天花!
顺治皇帝至少还有裕亲王福全和圣祖两个儿子,当今皇帝万一崩逝,皇位谁属?
这是最大的一个忌讳。
恭亲王无人可语,连宝洌Ф疾槐闳盟胛牛ㄒ豢梢源傧ッ芴傅模挥幸桓鑫南椋衷谏袼妓ネ堑牟≈小
同时将来为大行皇帝立嗣,亦须取决于近支亲贵的公议,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曾经想过这件大事没有?如果想过,属意何人,最好能够先探一探口气。
这样心乱如麻地想到午夜将过,迷迷糊糊地听得钟打四点,问到天气,雪是早停了,却冷得比下雪天更厉害,上轿时扑面寒风,利如薄刃。
恭亲王打了个寒噤,往后一缩。这一缩回来,一身的劲泄了个干净,几乎就不想再上轿,他觉得双肩异常沉重,压得他难以举步。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觉,面对当前的局面,他深知自己的责任比辛酉政变那一年还要重。
那一年内外一心,至少还有个慈禧太后可以听自己的指挥行事,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远非昔比,自己要对付的正是她!
只要有风声传出去,说恭亲王筋疲力竭,难胜艰巨,对野心勃勃的慈禧太后而言,正是一大鼓励,得寸进尺,攫取权力的企图将更旺盛,那就益难应付了。(。)
159 欲盖弥彰()
因此,他挺一挺胸,迎着寒风,坐上轿子,出府进宫。
一到先看脉案和起居单,病况又加了一两分,溃肿未消,脉息则滑缓无力,此外又添了一样征候,小解频数,一夜十几次之多。
“人呢?”他问彻夜在养心殿照料的荣禄,“精神怎么样?”
“委顿得很!”荣禄答道,“据李卓轩说,怕元气太伤,得要进温补的药。”
“我看,”宝洌г谝慌越涌冢袄钭啃酝饪疲坪醪簧踉谛校靡硗庀氚旆ǎ蛘咴谔皆赫遥蛘咴谕馔贩靡环茫从泻猛饪泼挥校俊
“是!”荣禄深深点头,“两宫太后也这么吩咐。而且,李卓轩自己也有举贤的意思。”
李德立“举贤”是没把握的表示,如果有几分把握,替皇上治好了病,是绝大的功劳,他再也不肯让的。
“请懿旨吧!”他说,“让李卓轩在养心殿听信儿,有什么话,叫他当面说。”
等到“见面”时,只见慈安太后泪痕未干,慈禧太后容颜惨淡,提到皇帝的病症,她说:“不能再耽误了!听说太医院有个姓韩的外科,手段挺高的,你们看,是不是让姓韩的一起请脉?”
“臣也听说过。”恭亲王答道,“不过,臣以为还是责成李德立比较稳妥。”
恭亲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责,两宫太后虽觉得他的本事有限,但圣躬违和,一直是他请脉,十几年下来,对于皇帝的体质,了解得极清楚,似乎也只有责成他尽心疗治之一法。
因而同意恭亲王的建议,是不是要韩姓外科一起请脉,听由李德立作决定。
李德立也是情急无奈,只要能够将皇帝的病暂时压了下去,他维持自己的地位,亦不愿让属下插手。
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一筹莫展的地步,只好把太医院的外科韩九同一起找了来请脉。
外科是外科的说法,一摸腰间红肿之处,知道灌脓灌足了,于是揭开膏药,轻轻一挤,但见脓汁如箭激一般,直向外射。挤干了敷药,是轻粉、珠粉之类的收敛剂。
内服的药,仍是党参、肉桂、茯苓之类,等煎好服下,到了夜里,皇帝烦躁不安,只嚷口渴,而且不断干呕。
当时传了李德立来看,只见皇帝虚火满面,再一请脉,越发心惊,阳气过旺,阴液不生,会出大乱子,顿时改弦易辙,用了凉润的方剂。
第二天诸王进宫,一看脉案和药方,温补改为凉润,治法大不相同,无不惊疑,找了李德立来问,他的口气也变了,说温补并未见效,反见坏处,唯有滋阴化毒,“暂时守住,慢慢再看”。
这“守住”两字,意味着性命难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虑用人参了。
人参被认为是“药中之王”,可以续命,用到这样的药,传出消息去,会引起绝大的惊疑。
因此,连两宫太后在内,都认为“风声太大”,以缓用为宜。而李德立亦从此开始,表示对皇帝的病症,实无把握。
至于韩九同则更有危切之言,当然,他只能反复申言,痘毒深入肌里,不易泄尽,无法说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亲王悄悄向恭亲王说,“我看得为皇上立后吧?”
宗社有托,此举原是有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