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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大半生的思念愧疚圆过去了罢。”
风灵闷头诵着经文,不置可否,不作应答。
第二百五十章 泰山之崩(二)()
自此后,李世民仿佛已不认得风灵,偶有气力说话,说的无不是凤翎幼时的桩桩件件。那些事于风灵而言,早已是前尘往事,却在他有气无力的念叨中一点点拼凑出往昔的模样。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李世民便鲜少再有醒着的时候,米汤汤药一概喂不进半滴。稍睁了眼,便要见着风灵在他病榻边守着,如此才得安心。
风灵不敢离了含风殿半步,连带着一同数日不曾好好用过膳。熬将不过,杏叶便将做得的饭食送入含风殿中,好趁着他昏沉时教风灵用上一些。
风灵连日心里头不好受,亦无心饭食,杏叶特意送了来,却也不好不用,便往偏殿去随意应付些。
杏叶将带来的饭食一一布在案上,正同风灵说着闲话,忽教她打断,却见她两道眉拧作一堆,拿筷箸指着一碟莹白细腻的鱼脍,满脸厌弃地问道:“这鱼脍放置了多久,怎有这样腥恶的气味?”
杏叶端起鱼脍在鼻尖下嗅了嗅,奇道:“极好的干鱼脍呢,便是那日太子殿下赐下……”
话未说完,风灵已是捂了口鼻欲呕。她忙不迭地将这碟子鱼脍重塞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的盖,四下挥了几扇,好驱散鱼脍的气味。
风灵抚胸狠喘了几口气儿,本不想理会这一案饭食,再一想,圣人大约还得如此熬下去,自己若是不趁隙添补进食,怕是撑持不住。
她只取过一碗嫩绿的绿豆冷陶,也不用蘸酱佐菜,草草地送入口中。
杏叶在一旁端视着她一脸不耐烦,随时要将入口的冷陶吐出来的模样,甚是担忧,猜道:“可是近日雨水多,夜里着了凉气,沾了寒,身子受不住?”
“五月天里,能有多凉?况且你从何处觉出我身子骨娇弱至此?”风灵咬着凉凉的冷陶,横了她一眼。
“左右张奉御在殿前候命,请他听个脉,也不费什么。”杏叶回道:“你这身子,底子虽好,去岁到底大伤过一回,马虎不得。你若有甚差池,延将军问起话来,我竟是摘不干净的。”
风灵蓦地一顿,放下手里的冷陶,踟蹰道:“杏叶……我这情形,怕不是病。”话一出口,自己先惶遽起来,屈起食指在案上不安地轻叩,满脑充塞了三月初三那夜回怀远坊,见了拂耽延后的情形。
她粗粗地算了一遍日子,惊惘地向杏叶道:“自三月三那晚后,我便……便再未有过月信。”
杏叶腾地跃将起来,搓着手在风灵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动,一时语无伦次,将她打量了一回又一回,只会反反复复地问:“当真么?”
“我非医士,如何确准?”风灵犹疑道:“如今也不能教张奉御听脉,我也离不得含凉殿,此事姑且瞒住,过些日子……”
偏殿门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有内监在屋外火急火燎地催道:“顾娘子,顾娘子快出来罢!”
风灵心生不祥,猛地立起身,几步到了门前。一开门,果然,门外的内监焦急地禀道:“顾娘子快去正殿,方才圣人呕出好几大口血沫子来,张奉御道情形不好,已命人早做准备。”
她撇下杏叶,提起裙裾,大步跟着那内监往正殿去。不过转眼的功夫,含风殿门前聚了一众内监,阿盛正发令,将他们分派回长安城大兴宫各处去禀报。
风灵奔进大殿,绕过单屏大屏风,地下散落了一堆鲜血浸染的绢帕,李世民在内监宫人的扶持下昏昏沉沉地半倚半靠在锦靠上。
她掉头绕出内室,迎面见了张奉御,抓了他的衣襟问怒道:“圣人眼下情形究竟如何?要作甚准备?莫不是你说的昏话!”
张奉御连连告罪,“顾娘子恕过,恕过。在下句句属实,事关圣体,岂敢浑说的。这……这已是油尽灯枯,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风灵颓然放开手,木知木觉地向那奉御屈了屈膝,算是为将才的失仪赔过罪。再回到李世民睡榻前,恰他又从口中涌出一口血来,这一回不仅是口里含了血,连鼻腔中也跟着冒出了两道来。
内监们手忙脚乱地擦拭扶持,一叠声地唤着“圣人”。那嘈杂在风灵脑中成了一片“嗡嗡”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子摇摇晃晃欲倒。
杏叶见她匆忙跑了出去,又猜想着她的身孕十之**是确准的,自是不能放心,趁着含风殿这一阵兵荒马乱,便跟了过来,好在左右看顾。
过不了许久,头一个闻讯赶来的皇子便到了,风灵不曾见过,不认得是哪一位,眼见着他号哭着从含风殿外一路滚爬过来,口中一时“圣人”一时“阿耶”地大呼。
阿盛早调动了左右侯卫将含风殿层层围了起来,那位早到的皇子尚未踏上殿前石阶,便教武侯挡在了外头,不过痛骂了两句,便身不由己地被“请”去了偏殿等候。
风灵倒是惊奇,曾几何时,左右侯卫竟肯听他调遣了。
杨淑妃来得也甚是迅速,仿若早有准备,铅华尽去,素裙银钗。任是她在殿前如何哭喊哀恸,武侯皆不肯放她上前半步,阿盛出来劝道:“圣人眼下听不得喧杂,还请夫人节制,先往偏殿歇息,候等圣人传召。”
风灵在殿内听得愈发惊奇,她原就知晓阿盛与竹枝二人,皆是杨淑妃的耳目,眼下瞧来,这个节骨眼儿上,阿盛不肯予她一丝便利,难不成竟是她想错了?
一个多时辰后,李治跌跌撞撞地奔进院内,戍守的武侯即刻便分出一条道来,李治这一路走得畅通无阻。阿盛从含风殿内疾步走出,在殿前躬身长揖迎候。
风灵瞧在眼里,回望阿盛以往的桩桩件件,渐渐醒悟。阿盛与竹枝不同,竹枝在杨淑妃那儿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阿盛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心底或是暗向着太子,或是自始至终只效忠李世民一人,左右在杨淑妃跟前只是虚与委蛇。故此,他才能在此时调得动左右候卫。
李治抹着眼泪从殿外进来,风灵朝身边的杏叶使了个眼色,由杏叶搀扶着不动声色地往外退。
她由心底感念她爷娘自小将她带离大兴宫,虽说皇室后裔同市井商贾乃云泥之别,可冷冰冰硬邦邦的铜钱,捂在手心里久了,也能生出热度来。然在天家,血脉只会越捂越冷。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泰山之崩(三)()
含风殿的偏殿里此时已安置了不少宫眷,风灵与她们同屋而坐,虽是在最靠近屋门的末席,仍是教屋子里纠缠一处的各色心思迫得极不自在。
殿内以杨淑妃为首,无人说话,只间或有瓷盏轻叩在桌案上的钝响。风灵离屋门最近,耳力也颇佳,便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正殿前的动静,细数着哪些人来了,哪些人进殿了,又有哪些人遭驱逐出去。
她暗自盘算着拂耽延何时会道,等了许久,也未听见有报云麾将军至的通传。她转念一想,忽觉自己糊涂,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要替太子镇守住大兴宫的,如何能来这翠微宫掺和。
偏殿内的空气已是凝滞得教屋内的每一位皆觉不能顺畅呼吸,门外匆忙跑来一名内监,进门也不知该拜哪一个,只管伏在地下泣道:“圣人……圣人大约便只在这一炷香的功夫内了。”
杨淑妃跌跌撞撞地自席上爬起,眼眶红若充血,低声哀泣着便要往殿外去。
地下的内监不敢阻拦,却提高了声音道:“圣人请顾娘子入内。”
风灵蓦地怔住,不知如何从席上站起身,也不知如何跟着内监到了正殿前。
正殿外的石阶便,跪了一地绯红暗紫的朝袍,但凡能赶来的朝臣大约都来了。李治在石阶一侧立着,面上的哀戚仍是抵不过他朝风灵望过来时的淡漠。
风灵在他跟前衽敛行了一礼,隔了好一阵,方听见他颤声道:“阿耶在等你。”
每逢他在风灵跟前说起“阿耶”来,总教她浑身不自在,有遭他窥透的慌张。然目下,风灵并不在意他如何称呼,内监将才在偏殿内说李世民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暗暗数着时,及到此刻,许是只有半柱香了。
风灵直起腰膝,快步进了含风殿。殿内齐崭崭地席地而坐了九名僧人,不必细看也知皆是大德高僧,为首的正是玄奘法师。殿内梵音渺渺,佛号连连,风灵顿觉沉下了心气,再移步绕过隔出内室的单扇大屏风,但见李世民俨然已换上了簇新的赭黄龙袍,面上榻上吐出的那些血污也已收拾干净。
果然是早已备下了的。风灵心口如同被大石压着了,又酸又涨,只觉无力担负。
她在睡榻边的足踏上跪坐下,轻声低唤:“圣人。”
李世民艰难地侧过脸,一双眼倒较前些日子水亮了些,熠熠的光彩仿佛正一丝丝地重回他眼眶中,倘若不是殿外的情形,她定是要以为他正渐渐康复。
他半眯了眼,灼灼地盯着她,唇角微微地扬了上去,竟是一副略带促狭狡黠的形容。“头一回,见英华,她……在府门前,绊了,绊了一跤。”
他的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半句,已是耗尽了大半的气力,胸膛努力地起伏了好几下,方才能叹气似地唤道:“凤翎……”
风灵凑近了他,将他竭力微动的手抓住,眼里蓄着的泪再包含不住,源源滚落,温热的眼泪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却暖不了他分毫。
“凤翎……”李世民又叹出一声,唇角上的笑意遽然消散,依旧半眯着眼,几近哀求地唤她。
风灵腾出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在他耳畔小声应道:“阿耶。”
李世民忽地睁开了眼,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入花白的鬓发中,微弱却欣慰地长吁:“七娘,将你教得,极好。”
他的手腕在风灵手中一沉,风灵眼睁睁地看着那执掌大唐巍巍江山的手掌,在她手边慢慢垂下。转眼再去看他的脸,口眼俱闭,仿若熟睡,只是下颌的胡须不再有丝毫飘动。
风灵记不起曾听谁说过,逝去的人,若是不慎沾上了血脉至亲的眼泪,便会魂魄不安,徘徊两界,久不能安息。
她无从证实这话的真伪,眼下无端想起,却深信不疑。她忍住在眼底滚动的热泪,小心地将他的手放下,起身退后两步,冲着睡榻上安详离世的李世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屏障外佛音陡然盛大,殿内的大僧在玄奘法师的带领下一起朗声呗唱大般若经。风灵绕过颂偈的高僧们,推门而出。殿外另有十数名僧人打坐,跟着殿内一同诵着经文。
她魂不守舍地顺着石阶上一级级地往下走,恍惚中只觉好些人从她身边越过,起头的是李治,仿佛还有阿盛,还有尚药局的张奉御,还有起居郎……不一会儿功夫,有人从含风殿内出来高声宣了什么话。
石阶下哀声乍起,伏倒了一大片,风灵放眼望去,玄色、青色、绯色、紫色,满眼的官袍。她脚下一顿,猛被人唤醒了一般,头一个念头便是要离开这翠微宫,回怀远坊去。此地她唯一尚有些挂碍的人已不在,她一刻也不愿耽搁于此。
摸摸腰间,出宫的铜牌不在,慌乱中她不记得铜牌收在了何处,许是在杏叶那儿藏着。
她扭脸左右环顾,一眼瞥见偏殿的廊下,杨淑妃正襟跪着,面上布满泪水,神色却是凄凉冷绝。她目光偏移,同风灵的目光偶然一撞,竟是勾出一个冷冰冰的讥笑。
风灵只当她因圣人临终前未得见一面,而含恨在心,心里打量她也是个可怜之人,便装作未见,转身去寻杏叶,好取了铜牌一同出宫归去。
岂知找了一圈,才在院内的矮墙下找着了杏叶,她正避了人悄悄抹泪,见风灵寻来,她快步上前,几步便跪倒在她跟前,予她端起了大礼。
风灵一惊,躬身要扶她起来说话,怎奈杏叶却死活不肯,非但不起,还强挣开她的手,冲她伏地一拜。
“娘子本不在宫籍之中,况又是圣人亲口许了延将军的。纵是天家,也断无强留人的道理,只需禀明白了,便可自行出宫。可我却是有宫籍的宫人,若无恩典私自离宫,便是罪同私逃。娘子是知晓的,我一心只愿随娘子离宫,如今,还求娘子怜悯,替我讨来这个恩典,我不敢求良籍,但望追随侍奉娘子一生。”
原是为这个,风灵慢慢蹲下身,扶住还要拜的杏叶,抬袖拭了拭她面上纵横的眼泪,“你既认定了我,我便绝不负你,放心便是。”
第二百五十二章 身受桎梏(一)()
风灵正与杏叶在院墙下说话,一名面生的内监气吁吁地跑来,向风灵躬身行礼:“这位可是顾娘子?”
风灵略欠了欠身,“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