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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爽退回车内,默想了一阵,自认弥射的话不错,那女商必定也熟悉此道,他有心去问个究竟,然心中对风灵怨气难消,拉不下这个脸去问话,可这浩渺沙碛予他的恐惧更甚,他只得硬起头皮,命人去风灵那儿问话。
不一会儿功夫,前去问话的人灰头土脸地来回柳爽话:“小人去请教,公主不肯理会,此事恐要柳虞候亲自去问才妥当。”
柳爽从车内探出头,低声怒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便遣走了那问话的。
走过几个高高的黄土丘,暮色便下来了,已有早显的星子在天际闪烁不定。天色越沉,风沙越大,较之前两晚,风势似乎更凶。
弥射传下令来,命在此地扎营。
荒野中的夜来得急切,才刚驻下了营帐,半暗半明的天空便全然暗了下来。风沙立即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砂砾夹杂在孟浪的大风中,造出了狼群低呜的声响,教人听着不寒而栗。一时有风撞到营帐上,冲击得整个毡帐摇摇欲坠。
柳爽那一营有人举着火把欲点篝火,弥射正在帐外巡视,忽见火光,如临大敌,疾步冲到那举火者身边,一脚踢飞了那火把。立时便有跟随弥射的突厥随从上前,几人对着那落地的火把猛一通乱踏,直将那火把踩灭了。
“糊涂东西!”弥射粗声骂道:“不长眼不长脑么!”
一旁的营帐应声掀开,柳爽由人搀扶着从里头出来,显然很是不快。“我那侍从不过要点个火照亮,这也开罪了弥射将军?”
弥射向柳爽抱起了拳,略表歉意:“柳虞候有所不知,此处极是干燥,又遇着这样大的风,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火星子,教风得蹦起来,顷刻之间便能令咱们这些人悉数葬身火海,连逃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柳爽心说,自到了西疆,一路尽是你说了算,左右我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你爱如何唬弄我都成。可他在转念一想,不得火光照明的也不是他一人,弥射自身也须得摸着黑,更何况还有位公主陪着一同黑灯瞎火,自己也算不得亏,遂顺服地点点头,朝那方才举火把的侍从道:“一切听凭弥射将军布排,你莫要擅作主张。”
侍从垂头应了声“是”,便从弥射身边小心翼翼地跑开。柳爽于一片黑沉中举目寻找风灵所在的营帐,却教风沙扑了眼,忙又低下头去揉入眼的细沙。
“柳虞候可是在寻公主那一帐?”弥射背过身,躲着风问道,不待柳爽应答,他便宽慰道:“柳虞候放心,公主那边早安排妥当了,风沙是大了些,毡帐扎得稳当,夜里只要不出来走动,并不打紧。”
这样的鬼天气,谁愿出来逛。柳爽一面腹诽,一面点着头,要退回帐内。
“柳虞候。”弥射抓住他的手腕,对抗着几近咆哮的风声,凑近柳爽嘱咐:“柳虞候久居长安,不知这风沙的利害,硕大的骆驼也能教风吹得没了影,夜里不论什么动静,切莫出来,只管安心在毡帐内呆着。”
“多谢将军提点,柳某省得。”柳爽放下毡帐的门,心里早就抱定了主意要在帐内躲着,决计不会出来。
弥射瞧着他缩回帐内,摸着贴在下颌的一把卷须,咧嘴一笑,转身便往较远处风灵的毡帐走去。
风灵与杏叶在帐内换了衣裳,待弥射进来时,眼前已是两名再寻常不过的走货商客。
“阿兄,柳爽那儿可要用些金洋花粉?”风灵迎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拈着的一枚小纸包,这是前些日子她在敦煌城中向一支商队中的部曲购得。
弥射眯眼笑道:“何须多此一举,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声已教那厮唬得半死了,他哪里有胆量出来寻事。”
风灵收回金洋花粉,顺势将身上所藏的短刀弯刃检视了一遍。毡帐门外有人叩击门框,弥射上前打起厚重的门帘,一名突厥人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行囊。
弥射接过行囊递予杏叶:“里头有几囊子水,一摞干饼风干肉,倘若一路顺遂,足够你们撑到西州交河城。”
杏叶道着谢,接过行囊,虽说沉重,她掂量着尚能带得动。
弥射歪着脑袋,将风灵打量了几圈,叹了口气道:“你这身子着实教人放心不下,外头的风沙也不是顽的,瞧这情形,今夜必定有一场大沙暴,我还是派几人送你去交河城……”
“阿兄好意,风灵感激不尽,可先前咱们不都商议定了么,风灵此一去,长安与庭州皆不会轻易放过,行踪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隐患。”
弥射摊了摊手,道:“这道理阿兄明白,你的本事我亦不疑,若在寻常,我自是不担忧,可现如今你究竟是双身,怎教人放得下心。”
风灵嘴角一撇,佯作不快,“阿兄又小瞧了我不是。”见弥射仍旧皱着眉头,她又轻轻拍着肚腹,细声道:“好孩儿,你舅父小瞧你呢。”
这一回弥射终是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我拖泥带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鬼域脱身(三)()
至夜,外头果然风沙肆虐起来,呜咽低啸的声响渐成了鬼泣狼嚎。
自进了陇右道,等的便是这一场风。
风灵闭目细听了一阵砂石被风卷起打在毡帐上的声音,大约推测了一番风势大小与风向,心中大庆幸,往西州去的方向,似乎并不是逆风而行。
外面突然一阵大乱,有人惊声尖叫,可喊叫声才从嗓子里出来,便立即教风声吞没。接连几次骚乱,弥射搓着手道:“有毡帐教风吹跑了,大约有人也教大风裹远了。马匹已替你们备好了,一会儿出去认定了方向再走。”
风灵戴上了粟特人的卷檐软帽,将纱帛直缠到眼睛底下。转脸看了看杏叶,纱帛遮住了她脸,瞧不出她此刻神情,风灵握住她的手,问道:“怕不怕?”
杏叶忙不迭地摇头,在纱帛后头闷声答道:“娘子不惧,我有甚好惧怕的。”
“待天明风驻不见了你,柳爽势必要寻,我会将他引入莫贺延碛五十里处,弃他于沙碛中,自回处密部,上疏奏报与他在大沙暴中离散。纵然他气运极佳,无人引领,三五日里也走不出去,命数倘若不佳,命绝于莫贺延碛,也无人寻得到他。你只管放心去,只须记得,你是阿史那族中的庶出女,处密部弥射的表妹,阿史那依勒,顶着这个名分好好过。待安稳了,便写一札书信去处密部,报个安康。”
弥射将后续的布排大致同她一讲,风灵携了杏叶朝他屈膝作礼,一双露在外头的杏眼弯出了好看的弧度:“待我这孩儿降生,风灵便带他去处密部望探阿兄和韫娘。”
帐外惊叫和风啸的混乱中,忽冒出两声短短的马嘶。弥射站起身,走到毡帐门边,“风灵,是时候了。”
风灵连着深深吸了两口气,挽起杏叶的胳膊:“走罢。”
帐门一掀起,一股强劲有力的风直扑过来,两人露在外头的皮肤不多,却仍教风沙击打得生痛,风灵紧紧抓着杏叶的胳膊,一步步地朝毡帐后头挪过去,这几步路逆着风,走一步倒要教风吹得往后退一步半。
两名突厥人牵着马上前,将缰绳递交至风灵与杏叶手中,也不多言语,只朝黑暗中的某处一指方向,便相携着回帐去。
杏叶虽能骑马,却并不精于马术,抗着强风笨拙地爬上马背,来不及喘口气,一阵横风险些又将她掀下马去。将坠未坠时,忽觉有一只手掌探过来,将她按在了马脖上,她不禁伸手搂住了马脖,勉强未坠落。
“贴紧马身,想着自己便是这匹马。”风灵在她身旁低吼,对抗着风的咆哮。“顶多一夜,好歹撑持住,待天亮了,自此便是自由身!”
她的口鼻教纱帛蒙着,声音却从纱帛后头穿透出来,直穿过杏叶的心头。杏叶使力咬住后槽牙,将缰绳在手掌上绕了三圈,俯身贴住马身,双膝紧夹住马腹,沉住气低叱一声催动了马。
马是最上等的大宛良马,纵然天气恶劣如此,也毫不犹豫地撒开四蹄,借着风势奔腾出去。
漫天风沙成烟,营地中谁也不曾瞧见有人裹在了风烟中飘然离去。约莫一个时辰后,狂猛的风沙已吹翻了营地中五六顶毡帐,弥射亲手起出风灵那顶毡帐四边借以稳固的木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顶帐便被卷到了半空中,仿佛被一双隐在风里的无形的手,撕扯成几块残碎毡布。
饶是如此,仍不见柳爽那边有人过来查看,更不见柳爽露面。弥射的随从却忍耐不住问道:“可否要去通禀柳虞候一声?”
弥射蔑笑着摆了摆手:“通禀又有何用,那些长安郎,怕是早被这场风沙吹破了胆,死活不会离开毡帐一步。咱们睡咱们的,待天明后再议。”
且说风灵与杏叶顺着突厥人指予的方向一口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因是顺风,风沙越来越大,路上颠得狠了,风灵只觉腹角隐隐牵扯着痛。大沙碛、暗夜、风沙,她都无惧,腹痛却教她生出惊慌来。
她想停下来歇息,又恐柳爽回过神派人撵上来,犹犹豫豫又是十里路,她再没气力跑下去。幸而风力减了下来,砂砾渐渐重回地面,遮天的风烟散开了不少,天际若隐若现地闪出一颗星子。
漆黑的夜幕中只这一颗最为显眼,此刻落在风灵眼里更是无比璀璨,她高兴地扯下遮面的纱帛,冲杏叶喊:“杏叶,快瞧!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前面那颗,便是长庚星,这便是说咱们的方向一步未错。”
杏叶马术不佳,这一路驰来已是眼冒金花,犹如一块软布耷拉在马背上。她哪里还顾得上理会什么星子,只听得风灵说方向未有错,心里快慰得几乎要落泪。
风灵伸出一只手掌,对着那长庚星比划遥测了一番,语气愈振奋:“杏叶,杏叶!咱们已出了大沙碛,再走几里便该有村落,找个无人之处,咱们歇上一歇。”
二人放慢了度,走了几里,长庚星一点点变淡,天际的浓黑处透射出一些白色来。果然,前面绰绰约约地勾勒出了一个村落的轮廓。
风灵恐柳爽追撵过来会向村中百姓打听她的行踪,未敢进村落歇脚,只在村落外的古驿道上,找了一个荒废了的烽燧,进去蔽蔽身。
歇了一个时辰,就着皮囊里的凉水,吃了些干饼,肚角的隐痛渐不见了。风灵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腹,长长地舒了口气。
杏叶恢复了些气力,眼里蓄了一汪泪,将手轻轻地贴在她肚腹上,嗓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这孩子不知是像延将军还是像你,竟受得住这样的苦,若是个儿郎,日后必定也要建功立业的。”
“想来是像我阿母更多些。”风灵喟然长叹,心念一动,忽然疑心自己屡次险中求生,莫不是她生母在幽冥中暗暗护佑使然。
歇了一回,天光放亮,二人重新上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官道上行进,只得避开了官道,一路野地里走。
待她们到了西州交河城的城门时,天色又暗,足足行了一日,终是重回世间。
第二百六十六章 重回西州()
风灵曾在这城门下往返了数次,她在长安深宫中时,不知梦见了这城堵城门多少回,却从不曾料想再走入城门的那一日,会是这般情形。
查验过所的戍卫狐疑地将她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将过所上的“阿史那依勒”几个字认真地辨了辨,面前这位,大约是他见过的最狼狈的一位阿史那。
杏叶心里头发虚,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风灵却反倒上前一步,挡在那戍卫跟前,爽爽利利地一口突厥话。“这位差官,莫不是咱们穿戴粗陋了些,便不许进城了?我主仆二人在途中遭了些事,故而形容尴尬了些。可衣裳再粗简,模样再狼狈,也是容不得人看轻的阿史那族中之人。”
那戍卫识得突厥话,暗忖这女子虽衣袍肮脏,满头满脸的沙尘,糊得瞧不清面容,可眼里眸光锐利,确有种不容人轻视的骄傲。再探头一望她们手里牵着的马,皆是最上等的大宛马,绝非寻常人家骑得的。
他心里无端地一缩,交还了过所,“小人一时眼拙,阿史那娘子莫怪。”
风灵接过过所,低低冷哼一声,带着杏叶理直气壮地扬长而去。她在长安这三年,旁的未学会,摆架势却学得似模似样。
西州交河城内的一切还似往常,纵使已到了闭城门的暮时,街市中仍旧沸反盈天。西州的买卖如流水,又因天暗得晚,闭市也晚,关了城门街市上尚有一个时辰的热闹。
街面上各色的样貌,不同的发色,迥异的衣裳,这一切落在风灵眼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五彩斑斓。杏叶不断拽着她的衣袖,惊呼道:“这便是你时常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