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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那处,扶瑄离府来救人,他自是扑了个空。前时扶瑄这一头风风火火来冰室救人,桓皆却好避人耳目,便寻了另一条捷径前往乌衣巷,建邺车道纵横交通,又有滋滋秦淮河横亘当中,若要碰见倒许是难事。
不知不觉,冰室便在身前十步之遥处,到了此时,桓皆却忽然觉得步下极沉,似灌了铅,每走一步却变得更沉。
掩掩杂草乱藤已可瞧见。那狂狷野蛮生长的枝蔓,横生出街,不知是此地阴气颇足的缘故,野草长得极好好。
再一步。
离离乱花细枝已可瞧见。那横生放纵的枝藤上凝结着一朵朵恶之蕊,花色小而杂,开得随心所欲,有恃无恐。
再一步。
尖尖细棘倒刺已可瞧见。那千折回环的乱藤上根根分明簇着些极锐利的陷阱,似不死的野心。
他身离那乱草掩映的冰室入口只半人之隔,蓖芷远远望着,屏息凝神,不敢眨眼。
倘若桓皆向左一步,踏入那院内,顷刻间便有一众侍卫势如破竹,排山倒海将他压在身下,叫他万劫不复。
桓皆却在那冰室入口止步而立。
“进去呀……进去呀……”蓖芷身旁的侍卫暗暗发着力,攥在手中的刀亦是因用力而颤动起来,侍卫们虽未出声,可这屋顶上一片之人怎不是如此想法,是桓皆倒是最好,倘若不是,那也好,借此机会为王谢世家除去昔日劲敌,有何不好?
众人直直地凝着桓皆那项背颅定,绸锦束发,白玉而簪,夏风微微拂动他碎落几缕的鬓发与那身枣红色衣袍,因是自上往下看,故而看不见桓皆神色及目光会聚何处,却给蓖芷等人留了更多想象。自蓖芷看来,桓皆许仍是如前时那般张狂轻笑,无不透着闲淡,他愈闲淡,蓖芷他们便愈心焦,背上那炎炎烈日炙烤,已然快冒了火。
“蓖芷公子……你说他伫在那里作何啊!要走便走,要进便进,只在那处呆立着,这算什么?”一侍卫急了,已然按捺不住那夺鞘而出的钢刀。
“莫不是他发现我们了?”另一侍卫道。
“我瞧,不如这样,反正此刻盯梢的全是我王谢世家中人,他进未进,终究还不是只有我们得见,我们这一帮人虽眼有舒十对,可实则是一对,但凭蓖芷公子做了主,一声令下,他进也算进,不进也算进了!这个桓皆,前时来献拜作时便不规不矩的,大闹前堂叫扶瑄公子哄出去了,临走还挠了我一通,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蓖芷深深地凝了说方才那话的侍卫一眼,他心中亦有此意,况且此囚禁劫难的始作俑者便是桓皆无疑,前时蓖芷授扶瑄意亲跟着他来了此地,看他慌忙奔入内,又慌忙奔出去,扶瑄果真所料确切,建邺城中流言一起,将桓皆步步紧逼,迫于皇帝压力,他不得不亲自来寻初梦索要字中玄机,才将多日寻觅初梦而不可得的扶瑄一行人带来此地。
“他动了!他动了!”又一侍卫气声轻道。
众人将眼睁得更亮,目光炯炯,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只见桓皆轻抬了一只腿,那身华袍随即微微扬起,待那条腿缓缓落下时,虽只一弹指间之事,却叫蓖芷他们如候万劫。
桓皆竟是迈步向蓬莱酒舍去了!
众人仍是望着,大气不出,此事会有转机亦未可知,他才迈了一步,若是失望为时尚早。
那马蹄亦是随之惊踏了一声。
那街巷静得非常,几条街道相隔处那渐起的市井人声,传到这处却如同隔了一道屏障,其声消弭,但闻马鼻处粗粗叹叹的牲畜气息。
一步……
两步……
“桓冼马!”忽的一声大喝,在寂静中将一众人本已狂乱的心跳又惊跳得漏了一拍。
只见一名小杂役自蓬莱酒舍内懒懒散散地出来,本正揉着惺忪睡眼,但见了桓皆,忽至躬身,点头哈腰,桓皆识人本领极强,一眼便识得正是他前时受命散布流言时耳语那小杂役。
“桓冼马,这就来还马了啊?”小杂役笑得谄媚,“桓冼马这般大公子大官家,不还也成呢,或命人传话叫小的亲自去府上取便得了,何劳您亲自跑一趟呢。”小杂役说罢便迎上去接过缰绳,嘘了两声便往后头马厩牵去。
蓖芷一众人自是扫兴错愕,众人脸上各色各颜虽五花八门,可却全丧丧然瘫软了身子,那日光灼热也不觉着了。
偏在此时,蓖芷望见,桓皆竟回眸朝他们屋顶上仰首迎视,嘴角骤然扬起而笑,那狂妄嚣张之姿,蓖芷当下便知并非偶然为之。
可恨,百密一疏!
蓖芷将手中的瞰月宝剑狠狠一凿,以向桓皆作回应,那剑沉重犀利,蓖芷心涌怒火,顿时青瓦击破,自屋檐上落下些碎屑尘埃。
可,又是何处出了纰漏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中道阻隔()
时光倒退至日出前,桓皆策马疾奔于幽暗僻静的青石街道上,万家屋檐下掌明的灯火自他身侧飞快流转,如桓皆思绪一般少顷万变,如何与扶瑄开口索要字中玄机,如何恰如其分用初梦,于桓皆亦是一桩难事。
但当桓皆勒马于乌衣巷门外,却敏锐觉察到一丝异样。
自然,扶瑄本也以救出初梦为最高行动指南,一收到消息便几近疯了一般扑身去了,余下旁的后续事宜悉数计划交给蓖芷,此计如若顺利便是巧妙的一石二鸟,既可救出初梦,又可稍后将桓皆来个瓮中捉鳖。
扶瑄自身虽是焚火攻心,可到底多年沉淀了一身公子气场不该,他在府内闹起的动静只如蜻蜓点水掀起的涟漪般小。可即便如此,却仍叫另一对深邃的眼洞悉了。
自然,初梦失踪几日,他又怎能安卧呢?
放勋自他出门后亦是起身,伫于门前偷望着他一行人快马加鞭远去身影,目光深邃如幽远古泉之眼,却旋即,抿起唇,唇角又勾扬起他那一如既往的邪魅笑容。
桓皆下马时,乌衣巷门口一个侍卫也无,放勋早已垂首端立于乌衣巷正门檐廊下,一身青靛色织云锦祥云暗纹鹤氅衬着他身更挺拔修长。
“王公子?”桓皆狐疑,他与放勋并不熟,但毕竟囚禁了人家妹妹,未免苛难,心中虚亏。
“桓冼马来得稍晚了。”放勋淡淡邪笑,“但总比不来的好。”
“王公子在等我?”桓皆本想托他去唤谢扶瑄出来说话,可打量一番,又觉当中应有文章,“我桓某素来率性耿直,王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放勋不慌不忙:“我瞧桓公子今日面色有异,眉间团着一丛黑云,恐为不祥之兆呢。”
“素闻王公子闲云野鹤,原是个看相算命之人。”桓皆哂笑,“倒也情理之中,王谢世家嘛,哈哈。”
“倘若在下是桓冼马,此刻应是笑不出来了。好在,桓冼马到底是来了乌衣巷了,倒算是有救了。”
“你知道了?”桓皆略带狐疑打量了放勋一遍,“王谢世家不亏是王谢世家,才不精进,好打听的本事倒是厉害,如那长舌妇人。”
放勋却是笑笑,但他那对眸子极是凌厉,虽是笑着,眸中光芒却莫名能将人盯得心虚自省,汗毛倒竖。
“王公子究竟想说何?”桓皆一震衣袍,踏阶而上,“倘若是这些有的没的无聊事,桓某无空奉陪了。”说罢便自放勋身旁夺身而过,向内冲去。
“倘若在下未说错,桓冼马应是来寻谢公子的吧?”
放勋这一句,只叫桓皆心中陡然一惊,止步回首,却见放勋亦是回首笑凝着他,那张孤傲邪魅的面孔上,一对子夜寒辰般的眸子却细弯如勾,当中光芒柔淡却灼人心魄。
“这有何难猜。”桓皆又一声哂笑,似回对放勋,又如安慰自己,“乌衣巷这等破地方,请我桓皆来我亦嫌恶不来,倘若要来,必是有要紧事,而府中少年一辈说得上话的自然只谢扶瑄,如此寻常逻辑,王公子也需来卖弄?”
放勋笑笑,两瓣唇抿地细长:“这一大清早的,桓冼马何必如吃了火药似的呢,桓冼马隐喻在下不如谢公子,在下自然听出来了,可在下并非桓冼马般的心性,方才之事,在下不与你计较。”
桓皆哈哈大笑:“你计较?凭你,如何计较?你计较不了,才说些讨面子的话来安慰?”
放勋却仍是笑着,缓缓吐出:“可是不巧,在桓冼马来前大抵一炷香之时,谢公子出门去了,哦,一道去的还有蓖芷公子,府内一干亲兵侍卫,几名婢女,及谢公子连夜召来的,太医。”
放勋将“太医”二字说得清晰而缓慢,那缓慢又略带谑虐的语调自他口中道出却分外有力。随他语声渐歇,桓皆那眼睁得硕大,宛若中了一道晴天霹雳。
“是。你想得不错。”放勋仍是笑着,“你中了谢扶瑄的计了。”
桓皆仍有些不敢置信,他如此高傲之人,怎甘败身于谢扶瑄之手,而放勋亦是将他心思看破,道:“孰真孰假,桓冼马自己回那处附近稍作打探,不就知晓了么?”
桓皆逡巡片刻,直勾勾的眼盯视着放勋,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觉着放勋说得不似假的,他不敢置信的是他败了,更败得如此不堪,一败涂地,他不仅败给了谢扶瑄,更败给了眼前这本名不见经传的,他从前瞧也未瞧得上眼的王放勋。
“你……为何要帮我?”桓皆向前迈出几步,忽然回头,望着那张晨曦中略带妖媚的脸。
“在下并非帮你,不过是帮在下的妹妹罢了。”放勋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一阵晨风撩起他未束之发,荡在风中,衣袂翩翩扬扬随风而动,通身透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玄禅之味。
桓皆听闻这答案,心中已不是晴天霹雳,而是毛骨悚然,瑟瑟半晌说不出话,退了两步,便朝巷外翻身上马而逃。
那一路上,桓皆始终琢磨不定,究竟放勋口中那句“帮在下的妹妹”,是指得知妹妹被他囚禁,抑或是更深层,得知他妹妹与他一道密谋囚禁初梦一事,二人一损俱损……倘若是更深层……
桓皆每每想及此,便不由自主按下思绪不敢再想,他更不敢去问,猜测时是心惊,可当真求证了,更是后怕。
那马驾得飞快,桓皆一路只觉呼啸的风在耳畔嘶鸣,风中却混杂了放勋那轻而魅的哂笑声,虽不张狂,但更张狂。
将近那蓬莱酒舍那条街巷时,桓皆放慢了马步,继而下马缓步儿行。他心有魔障,已是草木皆兵,虽暂时未见着真真切切埋伏兵卫,可觉着自己集各路目光于一身,通身被燎得火热。
但偏是桓皆,虽是胆怯,但偏不服,偏要从这街巷大摇大摆走过。他心中已然相信放勋所言,此来已不打算再作验证,而是为穷途末路时在与扶瑄对垒中稍可挽回的颜面。
他心中苦叹一笑,倒是有几分感谢放勋。
他自那乱草冰室门口过时,虽未看出名堂,但心底那股直觉牵引着他,他确是输于谢扶瑄了。
倒也并非全盘皆输,桓皆仰首,目傲睥睨,奋力张狂轻蔑而笑,希望街巷暗处埋伏之人全可瞧见。
“留得青山在,至少我自己未栽于谢扶瑄之手。”
手中牵着的马匹自蓬莱酒舍借来,桓皆来时已想好,马腚上烙的印记人人可辨,也便有堂而皇之的借由去那处还马,路过冰室便可觑望窥探。
“那一场我给予你们的空欢喜,也算我扳回一城。”桓皆朝旭日荣升的屋檐处回首狂笑。
而于蓖芷与那一帮翘首以盼的侍卫眼中,却是一场未料的失之交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淇奥冲怨()
蓖芷在冰室那处扑了场空,心中愤懑不平,带着一帮同是愤懑不平的侍卫便打道回府了。这种感觉最是无奈,明明天下人皆知是他做的,可就是拿他无可奈克。
蓖芷心思不得舒,入乌衣巷时便一脚踹开了门,恰巧遇云澄自门后过,误伤了他。蓖芷赶紧跑上去哄,可云澄额上已起了个大包,红肿肿的。蓖芷忙是道歉,帮着揉她额,心里恨不得赏自己一个巴掌,他平生最瞧不得女子受欺凌,偏自己是欺凌人的那个。
云澄亦是疼出了泪,但又在泪涕涟涟中挤出丝笑,道:“蓖芷公子,没事儿没事儿,是云澄自己不小心。”那大大咧咧的神姿极是爽朗,叫人在这勾心斗角的名利场中心头难得放松片刻,蓖芷忽然懂了,为何放勋要带这小丫头一道来乌衣巷内。
“我那处有药膏,擦了保管不留疤痕。”蓖芷见这肿包比前时更隆起,心中不忍极了。
“无碍无碍的蓖芷公子,公子请先去忙罢,我家公子那处也有百花秘露可擦,当真没事儿,眼下初梦姑娘方才救回来,蓖芷公子快去瞧瞧她要紧!”
“是呢,我正要去,初梦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