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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谢扶瑄……雪心也与他无冤无仇……”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司马锡笑哼道,“那谢扶瑄可享唾手的锦衣玉食,而你呢,你自小无父无母的滋味,可是好过?你不曾想,你本可与你亲生父母在家中尽享天乐,北方好游牧,那日子最是逍遥自在,你若伴他们左右,有父母亲你疼你照料你,平日住的是父亲筑的堡,吃的是母亲烹的食,那种日子,比之流离,你未曾想过么?”
雪心默然了,她倒确实在梦中梦见过那般场景,父母一家,其乐融融在围炉便烤着炭火,火上支着晚餐用毕的羊架,父亲酒酣淋漓,大放一曲,伴着胡弦,母亲轻吟唱和……
“此是谢扶瑄的画像。本王忆得你从前在府里与他有一面之缘,但又隔这么些年,人的相貌总有变化,你拿去阅,更稳谨一些。”司马锡将一卷轴画丢于雪心脚下,又道,“自然,谢扶瑄在建邺有玉面郎君之称,形容比旁的富贵公子更具墨兰气质些,本王相信你不会认错人。”
“王爷……非得是谢扶瑄不可么……雪心,恐怕做不到……”
司马锡忽然目光沉下来,换了柔情,道:“雪心,你若不想报仇,本王也随你,本王已做了应做之事,无愧于心,报仇与否终究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想想你那父母渴求的眼,那眸子瞪得大大的,苦苦求饶,叫声那样凄厉,死不瞑目,他们在天上睁睁地看着你呢!倘若有一日你去天上见着他们,有何颜面向他们解释你不报仇?”
“……”
司马锡又从案上取来一套色彩明丽的缎袍,行至雪心身前,躬身轻抚她的肩,道:“本王明白,如此一时三刻叫你承受如此真相太是为难你了,但你已年有二十,该是承担人间苦楚了。如此与谢扶瑄独处的良机,恐怕再难制造第二回,血海深仇,好自估量。”
第九十三章 投我以桃()
月上阑干,清辉遍城,摆花街上声色渐起,无人预知,今夜的繁华却是滴着血的,一场阴谋正在此处悄无声息的酝酿。
扶瑄的马车自妙华坊前门停下,那一声马嘶长吁,将雪心原已紧束到喉头的心又抽紧了些。她躲在二楼窗后,自上而下远望,不及半眼,便在人群中识出了扶瑄。
朝颜亦老,但扶瑄却由时光洗练出那一身通灵神采,比之年少时,焕然风貌丝毫不减,而更沉淀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旁的公子只道是由门童服侍便服侍了,唯独扶瑄向那打车帘子的仆从道了声谢,人前人后,权贵低民,全是一般的好。
望见扶瑄的锦袍翩然拂进了华楼,雪心亦抽身回房,那身乔装入内时男儿装已褪下打包,自窗棂处丢下,由接应带走了,而她此刻已换上一套艺伎袍裙,衣襟低围,纤柳束腰,镶金丝勾勒着红榴裙,坠着七彩流苏丝,虽极尽奢靡艳丽,但倒叫雪心有些不适,到底从来未着过如此袒露的衣裳,那前胸雪白一片肌肤,连直脖颈一览无余,晖着灯火更如白玉般冰透灿目,直至此刻,她仍以袍袖掩挡着襟口,除了她本身所怀的琴技,通身上下哪点也不像是艺伎。
走廊外恰时传来了人群登楼的脚步声,公子们所着的软锦革底靴登在木阶梯上的声响格外特别,那一声声酥动的声响自木料间传来,慢慢靠近,那声响在雪心耳中却是扩大了百倍千倍,一声一声入凿冰碎雪,而时那声响倏地消失了,雪心明了他们已登上了二楼绒毯铺着的地砖上,一阵人语喧喧从她所处的雅间门前过,如交代好的拐她左边贴隔壁的雅间,命运的车轮一旦被推动,便不可遏制,只能滚滚向前。
雪心深吸一口气,于铜镜前最后整顿了一遍衣容,毕竟与朝思暮想之人久别重逢,她想自己到底也应俏丽些,又捧起那架价值不菲的琴,今夜虽不为听琴,但她终究想抚得竭力好一些。最末,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冰裂紫玉瓶来,司马锡前时与这套袍裙一道交与她,夹竹桃汁,只需几滴,便可阴阳两隔。
既是重逢,亦是永别。
一滴清莹剔透之泪坠在抱琴之臂上,一行泪痕缓缓蔓延,花了那精心贴饰一番胭脂,她倒是无所谓地笑了,将面纱扣于而后,无所谓妆容,扶瑄今夜无缘得见她的真容。
雪心又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拉开,跻身而出,她步子本也轻巧,踏在那绒毯上更悄无声息,虽步履无声,但她每迈一步,心中却犹如脚踏万钧重石一般轰隆震响,尤是那怀中的紫玉毒药瓶子,硌在怀中,只勾得全身的精力全灌注于上。
扶瑄雅间的门被叫开了,为她启门的是另一家不相识的公子,雪心依照前时提点教训的颔首致谢,躬身而入,做得倒真如一名艺伎一般规规矩矩。那开门的庾公子望着她那酥肌玉骨,眼也是绿了,虽蒙着面纱看不清她容貌,那通身气派华袍在她身上贴得严丝合缝,正衬得少女曼妙身姿亭亭玉立,似耀着光。
“你怎的颇是面生?”雪心进门一眼便望见扶瑄正坐在正中位置,他正目含浅笑望着自己,前时陈敛了良久的心绪不经他这只言片语,瞬时又搅动起涟漪来,只觉心口酥酥麻麻的,又泛着酸。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贱名乐瑶,新来当差,见过诸位公子。”
“无需多礼,起身赐座说话。”
“谢过诸位公子。”
一旁庾家公子笑道:“乐瑶姑娘切莫拘谨,我们三人是全建邺最好说话最好伺候的公子了,全无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你只道怎么尽兴怎么自在便怎么来便可乐。”庾公子说罢上前,笑着自荷包中取出碎金子置在她琴案上。
雪心并未去理那打赏,只摆好了琴,淡淡道:“多谢公子,那乐瑶便献丑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抚《阳春白雪》了,那曲中所蕴清清沥沥的冰雪天地纯净无暇,风静雪止,万物初新,一切皆有循环往复的生机,那新阳高悬时,春色满园,旧仇旧恨,随那已散的冰雪入土,那该多好?
“乐瑶姑娘的琴技当真是妙。”一曲听罢,扶瑄倒有些惊了,那杂质不染的纯净之心才可抚出的纯净之音,阔别许久,甚是思念,而上次,还当他为少年时,听龙葵姑娘抚过。
张公子鼓掌笑道:“曲是好曲,可乐瑶姑娘是否忘了做什么呢?”
雪心被这一问,顿生慌张怯色:“但凭公子指点。”
庾公子哈哈笑道:“我们乐瑶姑娘初来乍到,如此才显得出众不同呢。”又走近她身旁,道,“莫理那张公子,他是打趣逗你开心呢,可我等听了这么久的曲子,也该得口酒来润润喉罢?”
说到那“酒”字,雪心顿时阴郁下去,收了欢愉,其声自面纱后头黯黯传来:“公子,当真,要饮酒了么?”
庾公子倒是愣了愣,忙是点头。
“好,请公子们稍坐片刻。”雪心起身,向一旁摆着玉酒壶与玉杯盏的桌案走去,她方才那个“好”字说得分外用力些,也未知扶瑄他们起疑了未,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她心知。每朝那桌案迈一步,便是离死神更近一步,故而她一步步迈得极沉极缓,似那纤细玉足叫什么千钧之物绊住似的。
她侧目轻瞄,扶瑄仍是玉树临风之姿,正与另二位公子聊得欢畅,丝毫不觉危险正如那日园中青蛇般悄然潜入,一寸一寸逼近,再逼近。
“扶瑄哥儿,我飨酒了。”雪心自喃,她声太轻,屋外喧闹已能将她的声淹没。她又悄然回眸望了扶瑄一眼,回过头,自怀中取出那个似滚烫般的夹竹桃汁瓶。
“乐瑶姑娘。”扶瑄一声轻唤,雪心吓得忙将瓶子收入袖口,慌神回眸。扶瑄轻笑:“无事,只是叫你不必太拘束谨慎,也不必尊着那酒满为敬的刻度,倒是辛苦了你端来。”
“是,多谢公子。”
那一滴夹竹桃汁,终究是自冰裂紫玉瓶口流淌出来,无声滴入酒中,一道滴入的,还有雪心最后以心融雪所得的那滴泪。
“快是端来罢,本公子已是干渴难耐啦。”庾公子笑道。
雪心应了一声,将酒壶与杯盏摆至木案上,向扶瑄那处一步步走去,面纱之下,无人得见胭脂已叫泪痕划乱地阑干纵横。
那木案落直扶瑄身前案上时分外沉重一些,酒已斟满,摆落时轻轻溢撒出了些许,四盏玉酿,不多不少。
雪心端起其中最靠她的一盏,极是郑重的模样,那班公子也随即停止了说笑,细细地望着她。雪心面容由纱挡着,他们看不清,但那眼眸却若桃瓣生华,目中有灵,剪水含情。
“乐瑶承蒙诸位公子关照,先敬公子这盏,乐瑶嘴拙,千言万语,全在这酒里了。”雪心说这话时,眼眸直直地盯着扶瑄,千言万语,汇在酒里,更含在眼中。
她将杯盏恭于身前,又背过身去,轻掀面纱,仰头,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雪心只在一盏中落了毒,便是她自己那盏。
一滴泪自眼角划过,而她却是唇角轻勾,释然笑了。
“父亲,娘亲……孩儿来了……”
第九十四章 别有暗香()
瞬时,雅间的灯火骤然熄灭,似一股劲风席卷一般横扫千军,切断所有光亮。雪心未知,司马锡猜忌她下不去手,又做了后备,派了他手下的胡人黑衣杀手埋伏左右,伺机而动。司马锡的原话是:“必要时,一个不留。”在这场阴谋中,雪心是一颗棋子,亦是一颗弃子,她的现身一如成济前时所料,只给了王谢世家一个矛头焦点,而真正被司马锡保护下来的,则是他豢养了十几年的胡人杀手。
雪心前脚抵达妙华坊,后脚那批黑衣杀手也便来了,适才,他们一直藏身于屋檐上,取了半片瓦动窥探雅间内景,雪心落毒时他们亦是看得真真切切,始料未及的是,雪心竟以这般方式结束这场行刺任务,当她仰头饮下那盏毒酒时,黑衣人亦是乘着这夜间凉风而汗毛倒竖。
为首的黑衣人当机立断,以飞叶暗器切断了所有火烛,旋即,一行人飞身潜入,快刀斩乱麻,乘着几名公子霎时夜盲之际,旋腕飞剑,刀刀致命。扶瑄在当中属武功好的,摸着漆黑与黑衣人打斗了几回合,但终究寡不敌众,倒了下去……
故事讲罢,月又高升,司马锡在那冷冷清清的书房大殿中央端坐,女刺客身世之谜道毕,身对的桓皆亦是沉默了良久。
自然,司马锡并未对桓皆所道雪心的身世细节,只像对外一般将她笼统地形容为“恩人子嗣”,也未提及具体恩怨,更无风雪之夜快马加急收养,桓皆听罢只知雪心家族与谢安有世仇,她便承命去行刺谢扶瑄,不幸刀着力短了几寸,叫谢扶瑄侥幸逃过一劫。司马锡到底是老谋深算,凡事留了一手,那胡人杀手借刀行刺一事,他也对桓皆有所保留。
桓皆将他眸子怔地亮亮的:“王爷秉承正义收养了胡人女刺客,助她复仇,却此刻正成了鲜卑慕容氏的把柄。”
“确是如此。”
“那女刺客死了?”
“蹊跷便是蹊跷于此。”司马锡道,“那女刺客……逃了。”
“中原之内,王爷要寻一个人,并非难事罢。”
“确实。”司马锡饮了口酒,道,“寻那女刺客的踪迹确事不难,那女刺客你倒是也见过。”
这话倒将桓皆的气门抽紧了些。
“前时皇上在南岭王府设宴赏字大会那次,你可有注意到谢扶瑄身旁随从的小婢女?”
桓皆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他何止见过,简直还是害过她性命,未料到暮然回首,那人竟与司马锡有着这般渊源。
“初梦?可桓某见她那日在府中,丝毫未露出什么端倪啊……”桓皆心也有些惴惴的,他险些因他那幅字的事杀了如此重要之人,也未知司马锡觉察是他了否。
司马锡冷笑道:“那个小丫头,本王从前竟未白调教,确是有两下子,经过行刺那事,似成熟了不少,竟有勇气来闯这王爷府,故地重游,面不改色。”
“可那女刺客,为何又要去做谢扶瑄的婢女?莫非仍想着刺杀他?”
“她倘若要刺杀谢扶瑄,早便动手了,她既栖身乌衣巷内,即便是刺杀谢安也不在话下。如此隆重之宴席,谢扶瑄能点她随从而来,必是心中极为看重她,她能于短短日子内得此地位,实在不简单,应是心中有旁的什么打算,正在谋划。”
“她当真好大的胆子,刺杀了谢扶瑄,王谢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去捉拿她,但她偏偏藏身于最危险之处,躲在他们的盲区!”
“她这招,无疑是避我们呢。”司马锡哼道,“任务失败,不敢回来复命,想叫王谢做她护身符,也亏她想得出来。”
“那谢扶瑄当真是蠢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