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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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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国寺大三门上都是飞禽走兽猫犬之类,翻跟斗的猴儿,懒洋洋的猫熊,甚至大象犀牛孔雀,无奇不有。路上不时能见到长髯高鼻匹帛缠头的回纥人,戴着金花毡笠的于阗人,甚至还有那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捧着高高的匣子跟在主人家后头。

    陈太初耐心十足,想着九娘恐怕是头一回有机会出门玩耍,一路同九娘细细驻足讲解。孟彦弼却记挂着寺里诞中设立的露屋义铺,想去看看有什么好的鞍辔弓剑。

    九娘一会儿被彦弼拖着走,一会儿被太初拉着留,一刻钟不到,鼻子上全是汗水。好不容易过了飞禽走兽,九娘牢牢盯着前面卖鱼的摊贩间,独有一家的青布招牌上画了一只乌龟。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苏昉收到她的信没有,不知道他能不能请假,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这里。

    人潮汹涌中,越行越近。九娘的心砰砰跳,忽然人群中看到那乌龟摊前半蹲着一个略清瘦的穿灰青色直裰的背影,她一把用力挣开孟彦弼的手,撒开小腿从人缝里朝前挤去。孟彦弼和陈太初赶紧喊着拨开人追上来。

    九娘挤到他身后,侧过小脑袋看一眼,心花怒放,大喊了一声“阿昉!”

    苏昉正在喂那瓷盆里的一只个头很大的金钱龟,被她这一声喊,愣了一愣。这语气,那么熟悉,这声音,却又陌生。他侧过脸一瞧,就笑了起来:“没规矩,怎么不好好叫人?”这小人儿上次在开宝寺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真记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拉住他胳膊,又清脆地喊了一声:“阿昉!哥哥!”娘的阿昉!

    苏昉站起身,看着这胖嘟嘟的小人儿鼻尖红红,大眼里又开始雾蒙蒙的,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头顶心:“你巴巴地让人送信,要我今天来陪你选只乌龟,结果既不叫人,还要哭鼻子,是个什么道理?”这一见他就哭是个什么病?

    陈太初和孟彦弼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九娘牵着苏昉的手指着他们:“这是我家二哥,这是我陈家的表哥。”她喜笑颜开地对着孟彦弼和陈太初介绍:“这是我苏家的表哥苏昉,对我最好了。还有,他很聪明,什么都懂。我请他来帮我挑一只乌龟带回家。慈姑说啊,要聪明的人选的好乌龟,才厉害,那乌龟只要长个几年,就能驮着我在院子里跑呢。二哥,你可别告诉旁人哦。”

    乌龟会跑?凭什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就是什么都懂的人,就是聪明的人?那你哥哥我算什么?孟彦弼的脸都黑了,他看看一脸茫然的玉簪,再看看玉树临风的苏昉,只能和陈太初一起抱拳:“呵呵,苏东阁,久仰久仰。”

    苏昉,他们都没见过,却都听说过小苏郎的丰姿秀美不逊其父。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苏昉笑着回礼:“孟兄,陈兄”。他心底却一软,这个小九娘果然和娘真的有缘。他小的时候,娘带他来这里让他选了一只小乌龟,也是说聪明人选的好乌龟长得特别大特别快,他这么聪明,选的乌龟很快就能驮着他在院子里爬。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这是娘骗他的。可当他看到信上那句差不多的期冀之话,还有那空白处画着的乌龟上驮着的一个小人儿,却胸口一阵激荡,立刻去告了假。他要告诉这小人儿,大人总是这样骗小孩子,这样日后她就不会失望了。

    那卖乌龟的鲁老汉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郎君,十分高兴。他搬出一个缸子,里面十几只小小的金钱龟。

    “苏大郎,来选上一只给你妹妹罢。养个六七年,也能和你这只差不多大。”鲁老汉指着刚才苏昉喂的乌龟,哈哈笑:“可要是想驮着小娘子跑,恐怕要养个六七十年才行。”

    九娘一愣,伸手戳戳那大乌龟的壳:“这只这么大!是我苏家哥哥的乌龟吗?”她竟一点也没注意,仔细一看,那龟壳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洞,当年没人要这只壳上有洞的小乌龟,阿昉却一眼就喜欢上了。可这只叫阿团的乌龟,应该在苏府正屋的院子里那个她种荷花的大缸里才是啊。

    苏昉淡淡地说:“前些时它不小心咬伤了人的手指。我爹爹要将它放生。我就送到鲁老伯这里寄养着,时不时还能来看看。”他偏过头笑道:“小九娘,你乳母骗你呢。鲁老伯说得没错,得养个六七十年才能有半个磨盘那么大,可那是你也六七十岁了,敢让它驮你吗?”他给九娘手上递了几颗龟食丸子,不经意地带了一句:“小时候,我娘也这么骗过我。”

    九娘垂了小脑袋,一颗颗地把龟食丸子朝水里丢,声音闷闷的:“真讨厌,骗人最讨厌了。”

    苏昉轻笑了一声:“不会的,你还小,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你巴不得那人能天天骗你一回。”

    阿团慢慢伸长了脖子,张开嘴,正待啊呜一口要吞下前面浮着的丸子,空中却忽然落下几滴水,有一滴正滴在它头上,还热热的,吓得它又一缩脖子。

    孟彦弼拉拉陈太初,扬了扬眉毛。这哥比哥,也气死哥。九娘见了这个表哥,连带她来的两个哥哥都不要了,他们俩简直是多出来的一般。

    陈太初弯腰拍拍九娘:“九妹选好哪一只,我们买了带着走罢。到里面去玩,有好多时果、腊脯、蜜煎呢。”

    苏昉替九娘选了一只小乌龟,不等孟彦弼发话,就递给鲁老伯一百文钱:“算在一起便是,阿团它多亏老伯照料了。我下个月十五有假,再来看它。”不待鲁老伯推辞,苏昉将铜钱塞入他手中,笑着拍拍那阿团的龟壳,就要和孟彦弼一行人告辞。

    九娘牵了他的衣角,殷切地抬头问孟彦弼:“二哥!我们请苏家哥哥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要谢谢他送给我这只小乌龟他吃蜜煎。慈姑说,佛殿边上的我家道院王道人蜜煎最好吃了。我带了很多钱的!”

    玉簪看着一头雾水的三位小郎君,干笑着解释:“慈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

    孟彦弼陈太初和苏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来。孟家道院到了孟九娘口中,可不就变成了“我家道院?”

    鲁老伯看着这群孩子笑着远去的身影,想起先前苏家大郎的话,哼唱起两句苏州戏里的曲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这尾音还没转完弯,就挤进来了一个娘子急急地问:“老伯,刚才那位可是苏相公家的大郎?”声音都发颤。

    鲁老伯看看她,再看看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身穿短衫绑腿的粗汉,摇了摇头淡然说:“不是。”随手朝水里的阿团丢了几颗丸子。

    那娘子低头盯着阿团看了又看,伸手去摸那龟壳侧边一个小小的圆孔:“这是大郎养的阿团!我认得。老伯,那是大郎是不是?”她看看一脸戒备的鲁老伯,两行泪留下来:“我!我是大郎的故旧,两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竟然这么高了,我才没敢认他。”

    一个汉子朝寺里看了看,有些不耐烦:“同你说了那就是他,你偏不信。快点走吧,还追得上。”

    1

第二十五章() 
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的摊头前,九娘抢着付了钱,又小心翼翼地数出十枚铜钱递给陈太初:“太初哥哥,欠债还钱。”

    陈太初慎重地将十文馄饨钱收好,一本正经地问她:“到你家道院吃蜜煎,为何还要付钱?”

    孟彦弼哈哈笑,一路上听九娘说了开宝寺的事,他对苏昉亲近了不少,也不再称呼他为东阁了,自来熟得很:“大郎你不知道,你那碗杏酪,她又是被罚跪家庙,又是被——”

    呵呵,忘记后面不能说了。孟彦弼挠挠头。

    苏昉看着九娘满脸乎的样子,笑着伸手想去揉揉她的小脑袋,视线所及之处,却骤然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在他对面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素褙子的娘子正含着泪看着他,形容憔悴,可旧颜不改。他认得出。他当然认得出来。

    “晚词姐姐!”苏昉不自觉地喊出了口。

    孟彦弼等人诧异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谁也没留意九娘的小身子僵住了。

    苏昉快步上前,急急地问:“晚词姐姐?是我啊,我是大郎!我一直在找你们!”

    晚词咬着唇,拼命点着头,好不容易才泪眼滂沱中哑声喊道:“大郎!大郎!是奴。奴是晚词。”

    四周人声鼎沸,可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九娘仿似站在荏苒时光的这一头,看到了那已逝岁月中的自己,有巧笑嫣然,有黯然失落,有痛哭流涕,有多思多忧。她揪着孟彦弼的衣角,好不容易转过身。

    人群中,苏昉正握着晚词的手在说着什么。那个的确是晚词,这才几年?为何憔悴至此?为何阿昉一直在找她们?她们又是去了哪里?九娘转目四周,细心打量,看到晚词身后有两个看似不经意的汉子,目光始终盯着晚词和阿昉,那眼神,很是不对。

    她手心中沁出一层油汗,慢慢捏紧了孟彦弼的衣角,浑身的汗毛极速炸开,心中转得飞快。

    陈太初蹲下身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这个小人儿像逆了毛的猫儿一样,就要伸出尖爪来了。

    九娘勉强露了个微笑,拉着孟彦弼上前,一脸好奇地问:“苏家哥哥,原来你还有姐姐啊?”

    苏昉满腹的话,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正不知从何问起,被九娘打断后,一怔:“不是,这位是我娘当年身边的女使姐姐。”

    九娘忽地小手一指晚词身后,大声问:“女使姐姐,那些人带你来找我苏家哥哥是要做什么?”

    苏昉一愣。陈太初却已经上前几步,护在他们的前面,他在军营中历练三年,虽然年岁尚幼,反应却是这群人里最快的。孟彦弼也反应过来,几步过来,将晚词和苏昉九娘隔了开来。

    晚词不知说什么好,哭着摇头:“大郎!大郎!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这时不知道哪里又挤进来四五个汉子,为首的一人高大魁梧,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温和,直接对着苏昉行了礼:“大郎,郎君知道你昨日突然跟博士请了假,很是担心你,下了朝就在家中等你。还请先跟小的回府去吧。”

    九娘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外。高似!高似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就藏到孟彦弼身后。先头的两个汉子和晚词却已经没了踪影。高似身边的人也已经散了开来。

    九娘心中疑窦丛生:阿昉身上发生什么了?晚词又是怎么回事?会要高似亲自出马的事情,都是大事,那晚词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苏昉沉着脸瞪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高似,抿着唇不语,双手紧握成拳,背挺得越发直。

    高似微笑着看着苏昉,闹市中他静若山岳,旁若无人。

    陈太初突然上前一步,一拱手:“请问阁下是不是带御器械高似高大人?”

    高似的瞳孔一缩,似针一样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巍然不惧:“家父如今在枢密院,曾在秦州和高大人有同袍之义,小侄陈太初幼时见过几回高世叔。”

    高似点了点头,拱了拱手:“原来是陈太尉家的二郎,见过衙内。高某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委实不敢当大人二字。失礼了。”

    苏昉上前几步,对高似轻轻说了几句话。高似脸上显过一丝异色,勾了勾唇角,轻笑道:“既然大郎这么说,那小的先回府禀告郎君一声,还请大郎早些回家才是。”

    高似和他的人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九娘露出脸来,心还在别别地跳。

    苏昉转过身对陈太初说:“原来是陈衙内,失礼了。”

    陈太初摇头微笑:“我都不叫你东阁,你怎么倒叫我衙内?”

    孟彦弼挠挠头:“你们啊,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什么东阁衙内的,还不都是九娘的表哥,我孟二的表弟?走走走,逛!没事就好。咱们别坏了兴致啊。我可要去选一张好弓。太初帮我也看着点,对了,你可答应了还要请我们去州桥炭张家好好吃上一大顿的!”

    陈太初和苏昉相视而笑,又同时转向九娘异口同声地问:“饿了吗?”

    九娘一呆。看着三个仰天大笑引得行人停足侧目的“哥哥们”,黑了小脸。

    靠近佛殿的两廊下依旧熙熙攘攘,没外面那么嘈杂。九娘手里捧着陈太初买来的时果和腊脯。孟彦弼给九娘买了些赵文秀笔。苏昉给她买了潘谷墨,选的却都是以往九娘前世喜爱的那几款。好几次苏昉蹲下身同她说话,她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贪婪又心酸。有时他长长的眼睫垂下,认真地替她选东西,眼下就有一弯青影,她多想去点一点他长长的羽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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