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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帅!我等愿指证毛将军克扣粮饷,中饱私囊!甚至连药物盐菜冬衣也都被克扣大半。”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副将大声禀报,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闪舞。
那毛将军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韩忠良你胆敢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话音刚落,他捂着自己的咽喉,登登倒退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中。
殿中无人惊叫,都是沙场上满手鲜血的人,西征军的将领们沉默片刻后轰然喊了声:“杀得好!”
毛将军身畔的几人只看到剑光一闪,那出鞘回鞘的声音似乎只有一声。陈太初看起来根本没有出过手,甚至没有移动半步。
“将账册抬上来。”陈太初语气淡然:“自毛锋至洛阳以来,两个月贪墨军饷三万七千余贯,米三千石。赃物赃款现已被秦凤军截获。人证物证俱在,按军法,毛锋——斩立决。其昌化军壮武将军一位由韩忠良接任,今日掌印。”
韩忠良目瞪口呆,直到身后的人捅了他几下,他如梦初醒,激动得单膝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末将谢恩!”
陈元初亲手扶他起来:“军中只要立下功劳的,朝廷绝不会弃之不顾。”
四名殿前司精兵进来,面无表情地将毛锋的尸体迅速抬了出去,又有两人迅速将地面清理干净,众将这才惊觉他们所提水桶所拿干布是早就准备好的。敢情陈太初原来早有杀鸡儆猴的安排。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再无人出声。
韩忠良在两广军中也算颇有名气,勇武过人,能开一石七斗弓,剿匪立下累累战功,但脾气耿直不善奉迎,有功劳不被上司呈进兵部,都是空的,入伍十几年一直被压在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日竟连跳七级,成了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人人眼皮跟着直跳,心中有鬼的赶紧仔细看他身后,有无自己营中的耿直哥。
跟着几十个军士抬着十几个箱子进来,只看箱子的样式,不等指认,有三四个将领已跪倒认罪,愿上缴赃款赃物。
***
苏瞻和赵昪离开汴京,第二天官道上已遇到第一批遣散回乡的老兵。
见他们人人面带喜色,苏瞻召了十多人前去询问,皆言朝廷不仅发放了昔日被克扣的饷银,连少吃的米粮盐菜都一一折算成银钱,原本遣散所得的三十贯已够一家老小三年里生活无忧,加上这笔银钱,五年都不用担心天灾了,还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回家含饴弄孙享点晚福。
十人里倒有七八说着说着就朝洛阳方向跪拜下去,三呼吾皇万岁。
苏瞻粗略一估算,心里忧愁更甚,军中变法,早在赵栩去中京前就已经和他们商议过诸法,但在大战初平时便这般大刀阔斧,定然会引起军中反弹,甚至日后的阳奉阴违,天高皇帝远,就算是二府的敕令,出了京畿路也未必能如臂使指,更何况此变法简直是将军中的小金库一扫而空,各地驻军和官场明面上相敬如宾,可大多数暗中往来,有利同享,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所为,太过急进了。”赵昪在驿站夜宿时拎着酒坛子摇头道。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苏瞻接过酒坛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海碗,叹道:“有时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次洛阳事一了,我便请辞归乡,陪着九娘,种些花草树木,侍奉母亲,教导幼女,倒也逍遥自在。”
赵昪一愣:“和重万万不可。陛下此番宣你我前往洛阳整顿,跟着必然是你十几年来都想着的变法大计,你怎能离开?没有你主持,张子厚行事只怕欲速则不达——”
苏瞻端起海碗一仰脖子饮尽,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子厚才合陛下行事之风。我素求平稳,必无用武之地。倒是你身为文臣有武将直来直往的脾气,留在二府,日后还能再进一步。”
赵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给他加满酒,低声道:“你是心灰意冷了?”
苏瞻垂眸,驿站灯光昏黄,灯油的烟气有些呛人,十一月刚刚过了立冬,屋子里并无寒气,但他心里早已入了寒冬。澄黄的酒水还在微微晃动,若他一直不动,迟早都会平静下来。
苏瞻慢慢摇了摇头:“我年少时也意气风发,想着做出一番事业来,若能让天下百姓少受些苦,便死而无憾。可这二十多年来,几上几下,胆子越来越小。官家胸有丘壑,决断狠准,但必会借变法大肆削弱二府的权力,日后这天下不再是赵氏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会成为皇帝一个人的天下。”
赵昪大惊:“这可是祖宗之法,如何改得?若由得皇帝专权,岂不退回到秦汉之时?和重你会不会多虑了?我看陛下还是很听得进朝臣的话的——”
“那是陛下要他们开口说的。你还不明白么?祖宗之法一旦打破,皇帝睿智,天下之福,若是皇帝昏庸呢?天下之祸。唐玄宗虽有开元盛世,又何来的安史之乱?隋文帝节俭勤政,到了炀帝手中呢?以史为鉴,可知制度之重要,岂可将天下系于一人之身?奈何——唉。”
那原本已逐渐要平如镜的酒水再次剧烈晃动起来,苏瞻饮下烈酒,看向沉默不语的赵昪,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邓宛和你的话,陛下很是留意。”
驿站的打更人慢悠悠地打起更来,跟着打了两三个哈欠。那正院里的贵人们精神头倒好,又传了两坛酒进去。
新月如钩,薄雾丛生,寒露如水。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
354 第三百五十四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苏瞻和赵昪快马加鞭,第三日抵达洛阳时; 日头已渐沉。35xs洛阳城外营帐连绵数十里; 旌旗招展,操练完毕的弓箭手们背着沉重的箭袋归营; 人人精神抖擞士气饱满。
赵昪见战后将士们这般模样; 更佩服皇帝的治军之道,但想到苏瞻之言; 内心更是纠结。
城门口早有洛阳官员在等着; 苏瞻没想到当先的人会是孟存; 近半年未见; 孟存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京中火…药库爆炸、城防泄露案; 张子厚亲自主审,雷声大雨点小; 眼看着要不了了之。虽然不少线索指向孟存; 然而既无认证也无物证; 出面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人人心中有数,却碍着未来皇后和孟家的面子也不好穷追猛打。御史台和审察院上过四五次谏言; 都被压在了二府不曾扩散开来。张子厚对孟妧那般忠心耿耿; 势必存心不愿为了打老鼠砸了玉瓶的事。
苏瞻面容温和; 不亲不疏地同孟存见了礼。孟存的事; 还得看皇帝心里怎么想。
众人一路策马; 前往宫城拜见赵栩。入了宫; 到了下马的仪门处; 自有小黄门和皇城司的上来接应。众人整了整衣冠; 往太极殿而行。
“张氏在狱中坚持要见和重你。”孟存目不斜视,走在苏瞻身边轻声道。
苏瞻宽袖带风,一样目不斜视,淡然道:“她身负重罪,奈何总归是我的外甥女,稍后便会向陛下求恩旨探监。”
孟存唇角苦笑:“令甥女如今最恨的是我。”
苏瞻早得到了消息,是孟存劝说蕊珠偷盗虎符,得了虎符开了城门后,和岐王入宫请赵棣退位归降,正好撞见了她绞杀赵棣。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侍妾杀夫,当绞。35xs无论是不是仲然你撞见了,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与人无尤。”
“唉——”孟存叹了口气:“人心难测,她私下找我说愿盗出虎符时,我尚替洛阳百姓、大赵军民万分感谢她就天下大义舍儿女私情,熟料她竟这般毒辣。”
苏瞻脚下一滞,孟存这样不居功,是要卖他什么好。他转过眼看了孟存一眼:“确实人心难测。”跟着走得飞快起来,他人高腿长,瞬间便将孟存甩在了身后。
孟存瞳孔一缩,赵昪携了他的手打了个哈哈:“仲然如今担了什么官职?”
孟存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挣开赵昪粗厚的大手:“蒙官家圣恩,仍做了知制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说几句,已看到巍峨壮观的太极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
赵栩正在听户部的人禀报昨日发放的饷银,听阁门使报孟大学士及众人已接了苏瞻和赵昪来,点了点头:“宣。”
待一众官员觐见了皇帝,按位次列班两侧。岐王在右上首朝左侧第三的苏瞻微笑着点了点头。苏瞻微微躬身算是打过了招呼。
赵栩笑道:“赵卿和重来得正好,先听周勉报一报这两日的数字。”
户部郎中周勉将这两日军中变法所发的饷银报了一报,因牵涉到补发的盐菜、米粮、衣甲医药折算,数字精确到几文。
“眼下洛阳驻军加上勤王八军,也仅剩下十二万人,已遣散了三万七千六百八十五人,在册待遣散的尚有四万余人。微臣惭愧,户部人手有限,还需五六日才能完成。”
赵栩看向苏瞻:“和重,吾和皇叔将要回京,你来担任这西京留守,将洛阳事理顺可好?”
殿上众臣皆一愣,这是又要起用苏瞻了。闪舞。西京留守,想来由宗室亲王担任,甚至长期空缺。孟存眼皮不抬,心中又定了几分。
苏瞻大步出列,恭谨地行了礼:“臣遵旨。”
因不是朝会,待不相干的官员告退后,周勉将洛阳存粮、冬衣发放、银库存银等事都一一细禀。苏瞻逐条梳理,指出不少漏洞,所提到的数字,无论是人、粮、钱,和周勉禀报的分毫不差。一众官员们皆心服口服,更深感皇帝知人善用。
待周勉和兵部、户部等官员也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岐王、孟存、苏瞻赵昪、陈太初等人。
天色黑得早,大殿内外早已殿上灯火,成墨躬身进来引众人往偏殿用膳。苏瞻赵昪进了偏殿,见殿中并非宫中设宴的归置,只是一张圆桌而已。
岐王笑道:“六郎说了,今日算是家宴,无需拘礼。来来来,论资排辈,就是二郎吃亏一些。”
陈太初笑容浅淡:“殿下说笑了。”
众人谦让着,赵栩已换了一身月白窄袖对襟道服回来,笑道:“皇叔、表舅、二伯,都是一家人,让来让去做什么?”他干净利落地指了座,当先坐北朝南做了主位。
这却是随了九娘的辈分在称呼他们。苏瞻和孟存赶紧躬身行了礼,各有所思,岐王便在赵栩左手边落了座,苏瞻在赵栩右手边落了座,苏瞻之下是孟存,岐王之下是赵昪。陈太初最后入座,目光在苏瞻孟存脸上一扫而过。
吃些什么众人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坐法明显皇帝是有话要说的,落箸动箸之间,都留心着赵栩的动静。
赵栩却真当成了家宴一般,开席前问了问苏昉可好,又问了赵昪几句京中事,席间便坐如松食不语了。倒让人错觉是因为九娘才有了这顿家宴的。
苏瞻和孟存这顿饭吃完,背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内侍宫女们上来请众人转至屏风后落座,成墨亲自上了茶和点心。
赵栩坐在罗汉榻上,端起茶盏,笑道:“太初便是在这间偏殿中杀了毛锋的。军中变法才得以没了阻力。”
苏瞻的手指碰到茶盏边缘,又缩了回来,有些烫手。
陈太初端坐着,依然是温和的翩翩少年:“军法如山,圣旨如天。”
赵昪松了口气,皇帝这是先松后紧,欲抑先扬啊,但皇帝自己提到这个总比他和苏瞻提好。
苏瞻起身道:“陛下,臣有谏言。”
“请讲。”
“臣请问陛下,陛下以血祭旗不留降俘,恣意诛杀大将,是欲以法制天下,还是以人制天下?是欲以暴制天下,还是以仁治天下?”
殿中一片沉寂。
一声瓷器和木器的碰撞声轻轻打破了沉寂,赵栩搁下茶盏:“法制天下如何?人制又如何?以暴制暴如何?以德抱怨又如何?”
苏瞻却没有直接回答:“陛下,洛阳叛军攻入汴京时,若陛下未能及时赶到,外城是当弃还是当分散兵力血战巷陌?陛下能一力挽千钧,依靠的是陛下和陈汉臣之力。此乃人力也。二府权衡利弊议事决断,此乃祖宗之法,有先例循祖宗先例,无先例是为后人先例。若来日再有波澜,可还会有陛下这等天纵之才能力挽大厦于将倾?”
岐王和孟存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都垂下了眼皮。
赵栩淡然道:“世事不可重来,没有如果一说。你们弃守外城的决定不对,但也不是错。”他美目落在赵昪身上,笑道:“诸相公也并未因此皆获罪。”
“陛下神机妙算,臣未见有失。然陛下擅长书画剑弓,更精通排兵布阵、天文地理、土木营造,更有九合一匡之才,堪称斗南一人天下无双。不只是大赵,千年来臣也未尝闻有君王能与陛下比肩的。”苏瞻字字诚恳。
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