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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女眷们身穿素色褙子,头戴帷帽,跟着两位女执事,从州西瓦子贵客专用的一扇侧门进去,上了一座只容两人并行的红木楼梯。
九娘跟着众人上那楼梯走了不过十几步,眼前一亮,到了一个小小平台上,两侧都用湘妃帘遮了,前方轻纱垂落,二十步开外正是演出高台,同这小平台差不多齐高,台上坐着一人正在说着什么。女执事便带着众娘子停下来看一看,顺便介绍起今夜杂剧会如何精妙。
六娘透过两侧的竹帘仔细看了看,回头赞叹道:“州西瓦子名不虚传,别具匠心,你们看这下面是整层挑空的呢。”
七娘九娘凑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整层二楼,挑空而建,三面合围朝向高台,她们所站的平台,是东长廊南长廊的转弯处,却和两侧隔绝了开来。那一楼大堂之中,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更有那提着篮子卖干果绿豆水西瓜的小童往来吆喝,也有卖茶卖香的妇人,来回走动。
七娘仔细听台上那人似乎正在讲魏吴蜀三分天下,便捅了捅九娘:“台上那人必定是霍四究!霍四究说三分最最有名!”
九娘留心听着,那人却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可惜外头声音嘈杂难辨,哪里听得出台上那人唱些什么。
这时身后一人温声道:“的确是霍四究,正说到刘备娶亲,在唱《子夜四时歌》呢。”九娘一回头,见是玉面微红的陈太初,就笑了:“都说练武的人耳目格外灵敏,表哥你连他唱的什么都听得见,真有这么厉害!咿?你在这里也看得清台上那人的模样吗?”
陈太初笑道:“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台上那人正用吴语唱到《子夜四时歌》的最后两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那前面几句唱词,昏暗中陈太初的耳朵都红了,他垂了眼,不敢再看随众人又登上楼梯的九娘。方才不过一眼,就记住了她今日穿一身牙白细纱半臂配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鸭蛋青荷花纹披帛,细腰盈盈一握,和儿时圆滚滚肉乎乎的样子天差地别,虽然比自己还矮一个半头,却已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的小娘子了。
啪啪两声,台上那人唱完后,左右击了云板,这说史就算结束了。七娘一听云板声,在楼梯上就停住脚,忍不住回头去张望那高台。九娘不提防撞在她身上,一个不稳,就往后仰。
陈太初正想伸手去接,又犹豫着竟不敢伸手出去。九娘却已双手拽住楼梯栏杆,稳住了身子,小声责怪七娘莽撞。七娘赶紧让了一步,笑着将她扶了上去。
众人上了三楼,却站在一条长廊之上,长廊一侧高挂湘妃竹帘,另一侧却是一排房间。那高台,却不见了。
两位女执事引着魏氏和众人进了那高挂了“陈府”木牌的房间。八扇素屏后,长长一张楠木桌,八张官帽椅一字朝着窗子排开。桌子上各种点心瓜果蜜饯一应俱全。
七娘眼尖,笑着走到桌子对着的那十二幅万字雕花木窗前,推开窗,果然窗下十步外,就是那高台。
女执事笑着说:“小娘子真是聪慧。”六娘九娘跟到窗口一看,也啧啧称奇。她们刚才在二楼已经觉得这里很有意思,想不到三楼更巧夺天工,只有一面墙和二楼连着,整层都凭空朝北搭出去近三四丈,靠下面十二根顶天立地的黑漆大圆柱撑住,整个三楼就悬空在瓦子的全场中心。
七娘跳了两跳:“这楼不会塌吧?”众人都笑骂她起来。程氏瞪她一眼,气得要命。这死丫头眼看着两几年慢慢懂事了,可关键时刻总是扶不起的阿斗。昨天自己去苏府和姑母提了提,想把七娘嫁给苏昉,可姑母却说表哥要让阿昉自己选妻子。苏昉能看得上阿姗?唉!眼看魏氏是替儿子挑媳妇吧,她竟然躲懒不肯去帮忙!这丫头心心念念想着燕王,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可也不想想那位是她能肖想的吗!
魏氏招呼众人团团坐了,瞥着儿子只守在外面廊下,就忍不住想叹气。那两位女执事上来见了礼,就去将那十二幅雕花木窗通通取下来,又将上面的轻纱掩下来。众人见眼前开阔,那高台一览无遗,纷纷赞叹瓦子想得周到。
女执事便笑着谢过众人,告退出去,自有那侍女上前奉茶。
不一会儿,那高台上又响起两声云板,渐渐外边的嘈杂都歇了下来。隔着轻纱,整个瓦子里那些琉璃灯一一熄灭,只留了些廊灯,昏昏暗便于客人走动。高台周围的八盏琉璃灯,越发璀璨亮堂。周遭冰盆里的雾气缭绕,更引人注目。
“虽未见先声夺人,只这光影一项,就远胜过其他杂剧班子了。”吕氏轻声赞叹。
这时一位侍女进来,靠着魏氏说了几句。魏氏笑着问程氏:“外子在隔壁,听说当年落水的九娘也在,想叫她过去说几句话,要不阿程你陪着九娘同去?”
程氏一怔,随后大喜,笑着说:“都是自家骨肉亲戚,九娘也大了,自己去就行,我还是陪着嫂子看戏吧。”连冰山太尉也要相看一下!魏氏原来看中了九娘!
她心里的算盘啪啪打得飞快:虽然七娘死脑筋,可要能靠九娘赚一个衙内女婿,也是好的。有了这门亲事托了底,七娘的亲事就能再往高处走,说不定嫁个宗室也有可能。正好让青玉堂看看,他们那鼠目寸光挑挑拣拣,可比得上自己。就算是庶出的女儿,自己这宰相表妹肚里也能撑船的气度,连衙内都没给七娘反而给了九娘呢!汴京城任谁都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声贤惠淑良!最好今夜一过,陈家就把草帖子下了。
程氏笑眯眯地看看吕氏。吕氏只当没看见,反正文武不婚,她的六娘,不可能嫁去陈家。杜氏得了丈夫的转告,虽然惊讶于魏氏竟然会顾虑九娘不喜欢陈太初而改口,但她一贯稳重小心,就也不提这茬。只是感叹魏氏果然太少出门,这汴京城哪里会有不喜欢陈太初的小娘子?只是九娘年纪太小还懵懂不知而已。
九娘虽然也吃了一惊,听了程氏的话,便起身朝魏氏及程氏她们请罪。魏氏笑着安慰她:“去吧,你表叔看起来凶,其实最和蔼不过的,你别怕。”
在座的连着杜氏都低了头不说话。呵呵,真是骗小孩子呢。你家陈太尉和蔼?七娘暗地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逃过一难。
***
九娘一出门,就看见陈太初在等着自己。
“表叔要见我?”九娘想不出陈青为什么要见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小娘子。她看着陈太初脸上红红的,担忧地问:“太初表哥你是不是太热了?脸红得厉害,啊呀,会不会中了暑热?”
陈太初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中暑,是挺热的。”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两人在长廊上走了十几步,到了隔壁房门口。两个皂衣大汉对陈太初行了礼,替他们推开门。九娘跟着陈太初绕过屏风。
那对着窗子的长条桌,官帽椅,各色摆设,都同她们那间屋里一样。那窗子却未卸下。窗前背对着她,站着一人,他负手而立,身穿玄色窄袖直裰,只看背影就极为气宇轩昂,有种岳峙渊渟的气势。似乎他不是站在这瓦子中来看戏的,而是站在那泰山之巅,会当凌绝顶。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牙白宽袖褙子的少年正在低声说话,却是赵栩。
陈青一转过身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甚至冰盆里刚开始融化的冰都似乎能重新开始冻结。赵栩和陈太初都不免有些担忧九娘会被吓到。
陈青默默看着这个在半空中还勇救自己外甥女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外甥不惜己命跳金明池相救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的儿子像个傻瓜一样,在观音院前站了一夜的小九娘。这个让他们兄弟提起来就眉飞色舞傻笑着也不自觉的小九娘。这个住在深宅之中还被他们担心安危要送人进去守护着的小九娘。
只一眼,陈青就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脸上虽尚带着三分稚气,却已掩盖不住她倾国倾城绝代佳人的模样。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难怪,难怪。。。。。。难怪!
唉。。。。。。
第五十四章()
州西瓦子里爆出满堂彩,玉郎班的班头上台团团行了礼,准备敲响开戏的云板。台下不少看客已经大叫起来:“玉郎——玉郎——玉郎——”更传来不少铜钱掷进各个通道上放着的金盆里面叮当作响的声音。
三楼屋内,被眼神锋利似宝剑出鞘的陈青打量着的九娘落落大方,上前两步,以家礼福了一福:“九娘见过表叔。表叔安康。”
陈青却问:“上回你落水,被衣服盖着头脸,并未见到我,怎么就认出我了?”
九娘一怔,她倒真忘了这茬,孟氏九娘的确没有见过陈青。可可可,您妻子说得明明白白,是表叔您要见我啊。这屋里除了您,一个是您儿子,一个是您外甥,还有谁会是表叔?强压下想笑的冲动,九娘心中一动:难道这是陈青要考校自己?
看看赵栩和陈太初,九娘笑着说:“外甥肖舅,燕王殿下和您五官相似。太初表哥眉眼间的气韵酷似您。再有这个。”
她伸手指指自己的右侧额头,朗声道:“史官记载,昔日您官拜枢密副使,官家让您敷药去除疤痕。您却说官家既然是根据功劳提拔功臣,从不问您的出身门户,您想留着这个疤痕激励军队,好让天下人知道即使是罪犯,也能报效朝廷为国尽忠。官家因此收回金口玉言。九娘看到这个疤痕,自然知道您就是表叔了。何况——”
陈青扬了扬眉:“何况什么?”
九娘俏皮地说:“何况,其实表叔母早说了是表叔您要见我,这屋里——?”
赵栩起先正在计较为什么陈太初是太初表哥,自己就被叫成燕王殿下。再听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吹捧起舅舅来,不由得一呆,她这口气和语气,怎么听起来和福宁殿里苏瞻对娘娘说的话有些相似。但听到她最后一句,实在很难忍着不笑,赶紧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连阿予看到舅舅都噤若寒蝉,这胖冬瓜竟敢假模假样开起舅舅的玩笑来了。
陈太初却已经笑出了声。
陈青一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摆摆手:“哦,都坐吧。”少交待阿魏一句,就被这精灵古怪的小九娘开起玩笑来了。
赵栩坐到陈青左下首第二个位子上,空出他和陈青之间的座位,抬手就加了一副茶盏。九娘笑着朝他和陈太初也福了福,大大方方坐到陈青身边。
赵栩给九娘注了一碗茶,顺手用碗盖将茶盏里白色乳花推了开来,将茶盏搁到九娘面前。九娘轻声道了谢,看赵栩的神情,似乎有些郁燥之气,还有些委屈气愤。
九娘侧了侧头笑着问陈青:“汴京也有传说表叔您,就是靠不肯洗疤痕这事才加官太尉的,我很好奇,这留疤得官的传说到底是真还是假的?”
赵栩和陈太初刚端起茶盏的手都一滞。这小九娘,是活回七岁了吗?怎么人长大了,胆子也肥了,也没小时候机灵了,什么不合适就挑什么说啊,连这都敢问啊。这这这,这种传闻,连他们两个都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要求证呢!
陈青又是一愣,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右侧额头残留的黑青色刺字疤痕,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小九娘!告诉你,这个传闻是真的。你可要保守这个秘密才是。”
听着陈青大笑,赵栩和陈太初心里都很是惊讶。
九娘歪了头朝陈青笑:“这样的元经秘旨,九娘可舍不得到处宣扬。若是靠这个就能做殿帅太尉,恐怕军中刺字要排队了。”
赵栩和陈太初没想到小九娘竟然也知道殿帅太尉的特别之处,更是惊讶。
陈青笑得意味深长:“小九娘果然聪慧过人,我唤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问九娘。”
咚咚咚,外面鼓声骤起骤落,丝竹之音缓缓而起,倏地外边一静,跟着爆出了响彻云霄的满堂彩。应该是目连之母青提夫人上场了。
陈青端起茶盏,眼角余光,看见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心中暗暗又叹了口气。
“七夕那夜,你跟六郎所说关于三公主的那两个法子,是你自己所想?”陈青含笑问道。
九娘点点头:“是。”
“那帽子田家,吐蕃议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九娘笑着说:“那帽子田家,一旦娶了县主进门,他家的帽子店,总会以特别低的价钱卖一批帽子。我们几个姐妹,都跟着二伯母学着理家看账,所以看到家里的衣饰采办突然置办了田记帽子,就知道田家又娶了县主回去。”
陈青笑着盖上茶盏的碗盖,听九娘不急不缓地说:“有一回听二伯母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