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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孟府房间的外间长廊里,安置了两扇屏风,将长廊又一分为二。另一边长廊的四个房间门口,已站满了二十多个不同服色的精干汉子,各自默默打量着对方的人马。
陈青和蔡佑慢慢踱出自己的房间,往中间一间根本没挂牌的房间走去。
蔡佑摇着纨扇,伸出手:“太尉请——”
陈青面无表情地略一拱手,伸出手推门而入,又恢复了一贯冰山太尉的模样。
一身天青色直裰的苏瞻正在屏风处相迎:“蔡相,陈太尉,苏某不便外迎,失礼了。”
蔡佑一拱手,甩了甩宽袖朝里走去:“你个苏和重最是麻烦,到我那里多好,温香软玉伺候着,好过你这里冷冰冰的,已经有一个冰山和这么多冰盆了,还怕不够冷?”
苏瞻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苏某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带累了蔡府八美的性命,岂不可惜?”
蔡佑脸上抽了一抽:“你这话说的——。”和苏瞻打嘴仗,他赢过没有?算了,不和他废话。
陈青还了一礼:“请。”
蔡佑斜睨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的陈太尉,肯赏光同咱们私下一见,不容易啊不容易。”
陈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言多必失。”
蔡佑打了个哈哈,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三人落了座,苏瞻亲自给他们注入茶汤。
陈青老神在在,一言不发。苏瞻和颜悦色开始说今日这《目连救母》如何如何。蔡佑半合着眼听了半天,觉得这两个人太坏了,合计是要比体力啊,怪不得要他来坐硬板凳,喝这么难喝的茶。
外间喝彩连连,蔡佑喝得肚子都涨了,苏瞻还在引经据典神采飞扬说个没完没了。
***
陈青走后,房间里似乎依然还残留着他的威严,静悄悄的。
赵浅予刚刚在隔壁向程氏借了九娘来陪伴自己,一进这间屋就蔫了。好不容缓过气来,好奇地悄悄问九娘:“阿妧,你不怕我舅舅啊?”
九娘抿唇笑道:“你舅舅最和蔼不过的了,我为何要怕?”
赵浅予鼓起腮帮子,又轻轻地问陈太初:“太初哥哥,阿妧真的不怕舅舅?”
陈太初浅笑道:“真的。爹爹和九娘相谈甚欢。”
苏昉也略惊讶,想不出陈太尉会有什么要跟九娘说的。看着九娘笑着点头的样子,他也不便多问,就先将他们二人如何在开宝寺相遇,如何巧遇赵棣张蕊珠的事说了,问赵栩:“此事可大可小,你想想怎么做才最好。”
赵栩却一边用自己带来的石鼎煮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不做。”
“啊——?”赵浅予轻呼起来:“为什么!我要告诉娘娘,告诉圣人!”
九娘轻挽了她的手:“阿予别急,听你哥哥的。”
赵浅予越想越气,甩开九娘的手,坐到苏昉身边抬头问:“阿昉哥哥,你说说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苏昉仔细想了想,问赵栩:“可是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九娘轻笑道:“是这个道理。何况就算阿予说了,反而有太子之位构陷吴王的嫌疑。没有现场捉到,全凭各说各有理。张蕊珠必然找得出十几个小娘子证明她当夜留在城内,到时阿予,你除了阿昉哥哥,还能有谁可以证明此事?”
赵浅予一时语塞,又气又急又委屈,转过身不理他们。九娘笑着走过去宽慰她:“你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此时种的因,他日必然自食其果。阿予不能因为他们污糟了自己的眼,污糟了自己的心情。”
赵浅予扭了扭身子:“我才没有看,阿昉哥哥捂住我眼睛了!”
九娘一回头,看见苏昉玉面微红,心中不免一动。阿昉年已十五,难道他竟然对阿予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心思?
苏昉惊讶地看着陈太初手中的两个不太一般的箭袋:“这用来做什么?”
陈太初笑着说:“这是六郎做出来的好东西,名叫矢服。我爹爹大为称赞,上个月军中就开始用了。”苏昉、九娘和赵浅予都过去上下打量,见是两个普通的牛皮做的空箭袋,只是箭袋开口的上方,牛皮却收成了小小的口,串了绳子,却没有普通箭袋的上盖。
赵栩不慌不忙地将茶汤注入五个茶盏中,起身和陈太初一起,往那两个空箭袋中又吹了一会儿气,那两个箭袋的中间部分微微鼓了出来。两人将袋口的绳子抽紧,系紧了。
九娘伸出手指戳了戳那鼓出来的部分,有些疑惑。赵浅予却皱眉问:“六哥你带俩个枕头作甚?这牛皮有什么可吹的?”
赵栩笑着将手中的矢服平放在贴着西墙的地面上,竟真的将那矢服做了枕头。往下侧身一躺,
连九娘都吓了一跳,赵栩爱洁成癖,怎么会!九娘心中暗念,今夜这中元节好像有点吓人。方才自己不像自己了,现在赵栩也变得不像赵栩了。
第五十七章()
三楼房内,眼睁睁看着赵栩躺下的九娘,不自觉转头看向陈太初。
这赵栩一直离经叛道不稀奇,可是太初表哥,你怎么也—?
陈太初笑着将另一个矢服也放到地上,和赵栩的平平靠在一起,也随意躺了下去,特意空出了中间的位子,还朝苏昉招招手。
九娘眼睁睁地看着苏昉笑着上前两步,竟然也以矢服为枕,侧身躺到他们两人之中。
九娘和赵浅予面面相觑。
看着三个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包括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般躺在自己面前,像三把玉勺排得齐齐的,既怪异却又美不胜收。九娘呆了片刻,若是在前世,身为伯母辈的她,必定要调皮地上前踢踢他们,揉乱他们的发髻,哈哈大笑一场。眼下,却——只能看,不能动。
看着他们三个凝神侧听的模样,九娘忽然轻声问:“这难道也是一种听瓮?”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朝她们两个招招手:“你们也来试试。”他抬起身,把他枕着的矢服推开来给九娘和赵浅予。苏昉和陈太初退了退出一个位子。赵栩皱了皱眉头,就和苏昉靠到了一起。
九娘兴奋地走近过去,看见陈太初、苏昉、赵栩三个同一个姿势依次侧躺在她脚下,模样趣致古怪之极,实在忍不住要笑,忍笑忍得肩膀都抽动起来。
赵浅予瞪眼看着他们三个,不明白九娘笑什么,走到赵栩身边,双膝着地,屈低了上身,将头侧枕上矢服,一双桃花眼立刻瞪得滴溜滚圆,直朝九娘招手。
九娘赶紧到赵浅予身边,伏低了也侧枕着矢服。
“苏和重!”矢服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伴着那戏台上的模糊唱词和乐声,竟似都被吸到了这个小小的矢服里再被传出来。九娘侧耳思听,楼下依稀传来细细的女子几声哭泣,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受了委屈。大堂里似乎有人买东西,隐约有铜钱发出的碰撞声,甚至瓦子外街道上的高声叫卖,更远处牛车的牛蹄声,纷沓而至,嘈杂一片。
九娘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轻轻抬起头看向赵栩:“这是——!我们能听吗?”
赵栩却以为她听不出那声大喝是谁,轻声解释道:“这是蔡佑的声音,放心,是舅舅特意让我们听的。”
九娘当然知道这是蔡佑的声音,隔壁毕竟只有三个人,而苏瞻的声音她极为熟悉,陈青的声音她也不陌生。她吃惊的是这个由牛皮箭袋做成的矢服,竟然能偷听到方圆数里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听不清,隔壁的却听得很清楚。
九娘更吃惊于赵栩到底是怎么想到做出这个的。她一直知道赵栩擅长奇思妙想喜欢捣鼓各种玩意儿,但天赋如此之高,触类旁通,真是匪夷所思。虽然听瓮从春秋战国就有了,毕竟要埋在地底,听起来也不甚清晰,距离也有限。可矢服竟然如此神奇,如果用在两军对阵上更为厉害,听敌方的骑兵和大军移动的方位,已经绰绰有余。
怪不得刚才陈太初说军中已经开始用了,只这一项军功,换作常人,足够换个团练的功名。可惜他是赵栩啊……
一把柔和带笑的声音传来:“蔡相这是怎么了?苏瞻的佛家经典说错了吗?”
这一句话,在众多纷杂声音里,依然如箜篌般清灵悠远,近在耳侧熟悉无比。九娘刹那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苏昉也同样紧张地握紧了手,甚至合上了眼。这两年他和爹爹说话越来越少,爹爹也越来越少说话,更少展颜。似乎连这样客套疏远的笑声,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那个看见母亲挂在树枝上蹬腿,哈哈大笑着去抱她的父亲;那个看见母亲从梯子上滑溜下去,想要接住她却反而被砸倒在地,苦笑不已的父亲;那个牵着他的手,在窗外看母亲梳不好发髻,忍不住进去帮她却梳得更糟糕,偷偷笑的父亲,离他越来越远,甚至和母亲一样,似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蔡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苏瞻,你明知道我跟着官家修道,就别同我没完没了地念这些佛家典故了。既然咱们三个已经坐在一起,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后天就要上书立储了,到底同意拥立谁,咱们也学学孔明周瑜,各自写出来就是。若是能先定下此事,也免得在太后娘娘和宗室面前白白打嘴仗。要是这个都说不拢,今天也不用谈条件了。”
苏昉睁开眼,忽地想起前几日在爹爹书房里所见到枢密院的节略和折子。当时他以为爹爹要弹劾蔡佑,还为之一振。可不过几天,就在隔壁,就在他耳边,父亲却又和蔡佑如此说话,难道父亲改变了主意?朝廷上又发生什么样的大事能促使他们新旧两党坐下来和谈?
苏瞻的声音依然清醇自在:“蔡相修道后果然说话反而少了玄妙,痛快了许多。不如我们以水为墨,写在案上,看看各自的想法?”
矢服里却没有陈青的声音。九娘看着赵浅予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不由得笑了,方才那恍惚那心酸,如蜻蜓点水一晃而过。想着陈青是不是把的话语和笑声都留给了家人,所以在外面就懒得说话才变成冰山太尉的,九娘也对着赵浅予做了个鬼脸。
隔壁房里一阵静默。
枕着矢服窃听的赵栩陈太初和九娘同时起身互相看了看,伸出一个巴掌,都朝苏昉示意,见苏昉点头表示明白了,才又枕回矢服上。
自小常听父母分析朝政的苏昉,并不难理解方才那些话,也明白赵栩他们三人手势代表的含义。看来二府是要商议好拥立吴王做太子了。在父亲心里,只要能花最小的代价达到他的目的,就算是宿敌,恐怕也可以先放下善恶和对错,而压下那些节略和弹劾的折子吧。又或者,那些节略和折子,也是他让蔡佑不得不来和谈的原因?
苏昉意外的是陈太尉会留他下来,而赵栩和陈太初毫不见外,竟将这般机密大事让自己知道。难道赵栩明白立储的局势微妙而自行放弃了?可他们为何要让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九娘也参与其中,刚才提到的陈太尉和小九娘谈话,又有什么玄妙?小九娘看上去却又全然了解的样子……苏昉实在吃不准他们几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九娘却在意着苏昉面上一丝疑惑,忽然起了身,走到苏昉身边蹲下。赵栩陈太初和苏昉不明所以,都直起身子来。
九娘一双澄清美目诚恳地看着苏昉轻声说:“阿昉哥哥,今晚的事实在一言难尽。表叔信任我们,留下你和我一起听,肯定有他的缘故。等他们谈完,我再告诉你表叔和我都说了什么。关乎国和家,兹事体大。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相信我们的对不对?”
苏昉看着她生怕自己会心有芥蒂的神情,心中一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懂。我们当然是一家人。我当然相信你,相信你们。”
九娘凝神看了他一息,是,你我原本就是家人。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要流泪,她赶紧对赵栩陈太初也笑了笑,起身回到赵浅予外侧,伏地下去,才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赵栩看了看屋顶,翻了个白眼。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陈太初有些怅然,九娘对苏昉,果然是不一样的。
苏昉却跪坐了,双手平举至下颌,看着赵栩和陈太初正色道:“六郎,太初,今日能和你们一起参与此事,是苏昉之幸。此刻我们五人用这两个矢服,将要见证大赵一国二府三相的和谈与决策!我们五人,也将是全天下最早得知这个国家将往何去何从的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赵一国的滚滚洪流,昉必投身其中!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一腔热血,愿尽付大赵!多谢!”他深拜下去,再直起身来,面容熠熠发光。
九娘热泪涌出,不能自已。阿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