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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何事?”索卢峥听到叫声,快走几步,来到了长燃香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身形一顿,半晌说不出话来。
寻常尸体自然不会让索卢峥感到意外。
寻常尸体也不会让这些见惯大风大浪的江湖人士纷纷发出错愕的喊声。
长燃香脚下的尸体,死状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大家都分外熟悉的脸,是与队伍中这些活着的人,容貌无二的脸。
躺在长燃香脚下,肉身半腐的尸体,全都顶着大家熟悉的面容——有索卢峥,有李吞滔,有行正,有希声,有还在队伍里打打闹闹的铁鲨帮弟子,也有面色铁青的武当派道士……这些尸体的面容与本人毫无差别,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他们已经死了,而本人却依旧活着。
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与自己面容无二的尸体,心里都不会怎么好过。
贾无欺却是个意外,他东张西望,寻找着顶着自己这张脸的尸体,脸上挂着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若是看到相熟人的“尸体”,他还会好心地通知一下对方,比如这样:“嘿,兄弟,我刚看见你死在那儿了。”
被他通知的人都会十分殷勤地送他一个白眼,除了这位——
“多谢告知。”岳沉檀目光沉静,一声感谢说得郑重其事,发自肺腑。
“客气什么。”贾无欺哥俩好的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
“伍兄似乎对这些尸体很感兴趣?”岳沉檀状似不经意道。
“我是对他们的脸很感兴趣。”贾无欺搓搓手,“这脸上的手艺做得真不错。”
“哦?”岳沉檀眉头一剔,“伍兄的意思是,他们的脸被动过手脚?”
贾无欺嘿嘿一笑,看了岳沉檀一眼道:“岳兄,你这么着可是不厚道了。”
“此话怎讲?”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我对岳兄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岳兄对我,似乎并不是这样。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天下绝无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些尸体若不是在脸上做了手脚,又怎么会和大伙撞了脸?我可不信岳兄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岳兄这么故意一问,难道是想试探我不成?”贾无欺斜眼看向岳沉檀。
“我并非存有试探之意,”岳沉檀面上一派波澜不兴,“方才一问,不过意在抛砖引玉罢了。”
“岳兄真是看得起我。”贾无欺懒懒一笑,“我不过是胡言乱语,哪里当得起珠玉之言。”
岳沉檀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向长燃香下的尸体驶去。那些顶着各帮各派弟子的尸体,有的已经被心急手快的帮众撕掉了脸上那层面具,露出了真实的面目——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要说认识,就连见都没人见过。
脸上的端倪被人识破,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些尸体穿着打扮上也有问题。这些尸体的头发被人一把抓下,光秃秃的头顶上露出了一个个戒疤。
“这些人,难道都是——和尚?!”
此话一出,不少人大吃一惊,忙掀开手边尸体的头发查看,果不其然,这些尸体脑袋上顶的头发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真正的身份,是顶着戒疤的出家人。
“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出家人?”众人纷纷疑惑道。
“有可能是六凡寺的僧人。”索卢峥沉声道,“这山中种种古怪,皆与六凡寺脱不了干系。可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德望远扬,若他坐镇寺中,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索卢大人的意思是……”李吞滔凑到跟前,出声道,“这六凡寺中,也出了事?”
“极有可能。”索卢峥说着,从身旁的侍卫手中接过一张面具,冲着阳光看了一眼道,“况这面具制作精良,定然出自大家之手,如今这幕后之人故意把这一张张面具曝露在我们面前,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可否将面具借我一看?”岳沉檀开口道。
“自然。”
索卢峥将面具递给岳沉檀,岳沉檀转手就递到贾无欺面前:“拿着。”
贾无欺接过面具塞进怀里,也不言谢,只笑嘻嘻道:“知我者,岳兄也。”
“是么。”岳沉檀薄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听见。
众人在这荒漠之上行走数里,热风越刮越急,长燃香如排箫一般,发出阵阵轰鸣,不停在人耳边鼓噪。有内力较弱者,此刻已经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是因气温太高还是身体太累。
目无点翠的荒原上,一座巨大的石壁扎根于沙砾中,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而那石壁之上,自然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艳丽佛画。
佛画色彩艳丽,笔触精细,所画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石壁之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形态各异的恶鬼。有的腹大如斗四肢却骨瘦如柴,有的喉咙喷火头部流脓。有的饥肠辘辘却无法进食,有的衣不蔽体却地处寒天冻地。有的在啃啮自己身上的皮肉,有的在吸食脓尿粪便。
佛画中,这些恶鬼们承受着冷、热、饥、渴、疲累不堪等种种痛楚,挣扎煎熬,不得解脱。这就是六道之中的饿鬼道。
然而最令人汗毛竖起的,并不是饿鬼道的惨烈景象。
岳沉檀驶到石壁前,在佛画上几处地方轻轻一拂,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佛画上那些痛苦的恶鬼,还有另一张脸——有的濒临冻死却咧嘴狂笑,有的奄奄一息却涎眉邓眼,有的趴在泥泞中勾唇一笑,有的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身处饿鬼道,却毫无痛苦狰狞之神色,反倒怡然自得好不快活。如此诡异之情状,恐怕才是真正的恶鬼。
第五十回()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佛画上时,贾无欺却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慢慢退出,走到了一边。他有意控制着与人群的距离,不至于太远被人一眼看到,也不至于太近就让人察觉异样。
烈日黄沙中,一个不大的阴影从贾无欺头顶划过。眨眼之间,贾无欺手中已多了一个锦囊。他手掌一反一覆,锦囊就消失在了宽大的衣袖间,手掌中只躺着一张薄薄的字条。
看到字条上的一行字,贾无欺眸光微闪,随即将字条握成一团,塞入口中,咽了下去。等他转过身,重新走回人群时,却发现岳沉檀似乎不经意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难道被发现了?
应该不会吧。
贾无欺自我安慰着,蹭到了辜一酩身边。
辜一酩睨他一眼:“终于知道来找爷了?”
贾无欺干笑一声:“哪敢忘了师兄吶。”
“有信了?”辜一酩了然道。
“恩。”贾无欺凑到辜一酩耳边,低声道,“颜老大说,□□盛行之时,有不少以易容见长的门派都精于此道,但被称为‘神之一手’的人,只有一人。”
“谁?”辜一酩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现任千面门掌门,容非一的师父,钟离疏。”贾无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钟离疏早已离开人世,他性情古怪,最烦与人打交道,鲜少收徒,座下弟子不过三人而已。”
“哦?”辜一酩眯了眯眼,“莫非颜老大就是他的弟子?”
“师兄高明。”贾无欺看准时机拍拍马屁,然后道,“除了容非一和颜老大外,还有一人姓吴名俦,这人出师之后,很快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吴俦么?”辜一酩玩味道,“莫非这六凡山中的古怪就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有关?”
“师兄,你可记得颜老大最爱用独活香么?”贾无欺摸摸下巴道,“我后来发现,那石壁上的人皮不仅工艺精致,而且都带着独活香的味道,像极了颜老大的手笔。”
“哦?那这个吴俦就更为可疑了。”辜一酩道,“容非一和颜老大都远在千里之外,偏偏有个人做面具的手法特点与颜老大相似,极有可能就是他们那个销声匿迹的同门。”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贾无欺说到这,突然止住了话头。
辜一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薛沾衣推着岳沉檀正向他们走来。
“小师哥要和你们一起走。”薛沾衣撅着嘴,赌气似的朝贾无欺甩了一句。
贾无欺正要接话,却听岳沉檀像是才发现辜一酩一般,淡淡道:“原来乐兄也在。”
“岳兄不必意外,”辜一酩笑吟吟道,“我与伍儿情同手足,自然是伍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岳沉檀看他一眼,神情莫测:“下次伍兄再直面猛虎时,希望能有幸看到乐兄的身影。”
辜一酩面色一僵,拉着贾无欺道:“你遇到老虎了?可伤到哪里没?”
“若是真被猛虎伤了,乐兄此刻再问,恐怕也来不及了。”岳沉檀凉凉道。
贾无欺干咳一声,躲开辜一酩四处摸索的手道:“乐兄放心,我没受伤。方才索卢大人招呼着大伙上路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别落下了。我看这山里邪乎得紧,还是跟着大伙一起行动得好。”
正巧这时,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热情洋溢地朝辜一酩挥着手,示意他过去跟着自己一同行进。辜一酩做戏做到底,只能一边咳嗽着一边走了过去。
“师弟,”看着辜一酩远去的背影,岳沉檀突然朝薛沾衣开口道,“你与御前司一行同在公门行走,现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理应前去帮忙。”
他话说到这份上,薛沾衣也不好拒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朝索卢峥一行人走去。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贾无欺和岳沉檀两人盘桓在队尾了。
“岳兄可是有话要说?”贾无欺自然地绕到岳沉檀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边走边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岳沉檀口气淡淡道。
“哦?岳兄深谙佛法精髓,这凡尘俗事还能难得住岳兄吗?”
“深谙二字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岳沉檀道,“众生百相,我一介凡夫,非百思不能解其一。”
听岳沉檀这么一说,贾无欺倒是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岳沉檀目下无尘,定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没想到他却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如此之低。
“岳兄过谦了。”贾无欺忙道,“不知岳兄想问何事?”
“伍兄以为,人为何想要把自己的真实容貌隐藏起来?”
贾无欺心头一跳,稳了稳声音道:“岳兄可是因为那些戴着面具的尸体才这么问?”
岳沉檀“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要我说,不止是容貌,人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实在不胜枚举。”贾无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道,“没有人愿意把最真实的面目曝露在所有人面前,这个‘面目’可能是容貌,可能是身材,可能是性情,也可能是癖好。既然有人从穿衣打扮上遮掩自己原本的身材不足,那戴面具掩盖自己的真实容颜也就无可厚非了。”说着,他嘿嘿一笑,“我倒觉得,这戴上面具,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人之本能。”
“哦?”岳沉檀接道,“按伍兄的意思,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坦诚之人吗?”
“有自然是有。”贾无欺摸摸鼻子道,“但要看对谁。遮掩是本能,而坦诚需要勇气。不是谁都可以让一个人克服遮掩的本能,坦露胸怀,推心置腹。”
“那么什么样的人,能让伍兄赤诚相待呢?”
贾无欺看了一眼岳沉檀的脸,一派平静,并无异色。他顿了一下,说出了神棍最爱的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没想到伍兄也是信命之人。”岳沉檀不咸不淡道。
“天意难违嘛。”贾无欺打着哈哈,正要继续胡扯,突然狂风乍起,刮得人睁不开眼。
这股热风来势汹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风势都要激烈凶猛。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黄,所有的人都无法保持直立的姿势在狂风中行走,只能弯着腰弓着背,尽量避开风中砂砾的袭击。
天地之间,一阵轰鸣。
除了咆哮的风声,还有疾风穿过一排排长燃香,发出的低沉的共鸣声。在这持续不断的天地混响中,不少人头昏眼花,不能自持,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了黄沙之中。
第五十一回()
“发生了什么事?”贾无欺看着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影,努力睁开双眼分辨着前行的方向。他甫一开口,耳畔又是一阵呼啸的风声,不知怎的,他身形一晃,迎面朝布满砂石的地面扑了上去。
“小心。”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拦住了他,岳沉檀冷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风声有古怪。”
贾无欺连忙用手将双耳捂住,果然那晕眩之感减弱了不少。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两个在石头上摔得鼻青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