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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的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的都是新娘梦。
我把手贴在玻璃上,凝望着,凝望着——凝望出倒映着的,对面街的广告牌。
大铁棍子妇科医院,无痛人流三分钟。今天流产,明天就上班。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前台接待护士热情地扑上来,跟抢客似的:“小姐,要做人流么?”
我摇头:“你们是妇科医院,有婚检么?”
小护士拿三分之二的眼球白我:“你走错了,前面那条街,中心医院。我们这儿打胎的,不接活人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怒了:“好好的生命,说不要就不要,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孩子都不能生!”
“神经病吧你……”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市中心医院,匿名挂了妇科。我问今天何主任在么?
“何主任在会诊,下午才有专家门诊。”
我说那好,你赶紧给我挂个随便谁的,反正不要何许的号。
护士没说话,但眼球里明显还是白了我一句:“神经病。”
看诊的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胖阿姨,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如实讲了病史,一年内两次不良孕史。左侧输卵管切除云云。
大夫拿仪器在我肚子上滚来滚去,滚到后来诧异地问我:“你确定是左侧输卵管切除?”
“啊,是…。。是啊。”
“一年半以前?”
我点头。
“可我看你这个创伤的恢复程度应该不到一年,而且——”
我腾一下坐起来:“而且什么?”
“你的卵巢内壁明显有功能性挫伤,排卵质量不行,这种很难受孕的。”
我说呵呵,你逗我呢吧?
我每个月例假都准时来,我和我先生都备孕半年了。
大夫说:“跟例假没有关系,我判断应该是流产时没有处理好,导致黏膜壁糜烂感染。这种情况一般不建议怀孕,就算真的侥幸怀上也不好着床,会导致反复生化流产。”
我木然听着宣判,截至到上一秒钟,还是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你也是粗心了,上次手术什么时候做的?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么?”
“我……”我想说我当然没有察觉!等我和邵丘扬被人从泰坦尼克号里捞上来的时候,我哪里知道我的孩子什么时候掉的?
人人都能看到我肩膀上挨了一刀,却没有人知道我怀孕了。
“我……怎么会这样?大夫,你能确定么!我真的……”
“你问我能不能确定,我只能说以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我给出的诊断。当然你年纪也不大,也许未来医术发达了——”
“我知道了。”晃荡着仿佛被抽去灵魂一样的身子,我走出了诊室。
邵丘扬的电话总是会在这么应景地时候打过来,他问我在哪,为什么婚纱店的人说过了预约的时间也不见我人。
我说,我在医院。
蹲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我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
“邵丘扬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
“七月,你在哪?”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隐瞒我!”我开始回忆,那段绝路逢生的日子。何许的目光躲闪,梁希哲的欲言又止。他们全都知道是不是?
“邵丘扬,我不能生孩子了……我再也不能为你生个孩子了……是不是?”
“七月,你呆在那里别动好不好?我马上过来,乖,你别动!”
我别动,我也不想动。可是外面的人尿急,在敲门好么?
我已经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了,难道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么?
我想我可以理解那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人知道我怀孕,救治和包扎都止于外伤。大概是后来意识到血压什么的发生异常,才检查出我的妊娠状态,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么虚弱的身体状况下,流产手术出现了功能性的创伤舍弃。
他们保住了我的性命,却夺去了我幸福的权利。
站起身,我抹着脸对门外等候的人说抱歉。
女人戴着口罩,清秀的眉眼冲我嫣然一笑。
然后抬起手里的注射器,直接刺进了我的脖颈。
等我想起来原来那双眼睛里的仇恨像极了陶艺琳的时候,一切意识都空白了。
“醒了?”
一桶冷水劈头盖脸浇上来,我睁开眼,晃了晃被吊在重机上的双臂。
“陶……”
我牵着开裂的唇角,冲她笑了笑:“你还活着啊。”
我想她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恐惧,可惜她不知道,她抓我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生无可恋。
低下头,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白色的婚纱!
“还没来得及试试吧?这个品牌,曾经是我最喜欢的。”陶艺琳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暗旧的仓库,斑驳的墙影把她映照得像撒旦。
“我的演出服都是叫这个店专门定制的,Larry说,很期待那些纯白的芭蕾舞裙,变成婚纱的样子。”
“陶艺琳,收手吧。”我双臂被她吊着,整个身影确实看起来像一只起舞的白天鹅:“你妈妈认了罪,把所有的一切都扛了下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陶艺琳,你的人生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没有噩梦,没有逼迫,没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你放下吧,好么?”
她举枪对我扣了扳机,但是枪没响。
我说不怕是假的,怕过之后才意识到,她只是在吓唬我罢了。
“我只有一颗子弹了,给你太可惜。”陶艺琳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后,轻轻吐出一句:“杜七月我想不通,你这样一张脸,到底是怎么把属于我的一切拿走的?”
我说对不起,但是我与你一样,都是命运在阴差阳错罢了。
“杜民修死前,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对不起。”
“对你?”
我摇头,我说应该是对你。
“你知道怨湖还有接下来的篇章么?”我流着泪告诉她:“你错了陶艺琳,怨湖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爸说过。人人都知道丑小鸭以后会变成白天鹅,那并不是因为他在嘲讽中坚强地成长,坚强地逆袭,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颗天鹅蛋。
他缘何而被父母抛弃在鸭子的窝边,纵然有天他振翅高飞,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可是——
他会真正融入那样的集体,那样的家庭么?
他的骄傲,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了鹤立鸡群,他不能接受平庸。可是他为什么还会回去?因为这世上总有一种割不断的羁绊,叫血缘。
爸爸是爱你的,他愧疚,他不安,他跨不过曾经一失足的恨,也过不了你为此受尽折磨的槛。他把他一生的心血都放在我身上,而我,从一开始不过就是你的替代品。
你嫉恨他对我有多疼爱,就应该知道他心里千百倍地想要弥补你!”
“弥补?”陶艺琳冷笑连连:“我被陶家那两个混蛋侮辱的时候,他在哪?我被逼着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连最爱的人都无力拥有的时候他又在哪?
他欠我的,找个别人来还?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杜七月,我说过你跟他一样下贱,都是为了钱而不惜出卖身体的烂货,我有冤枉你们么?”
我说没有,我们确实曾经都走过错路。可是陶艺琳,世事难料。命运逼良为娼。你有多少无可奈何,我们为什么不能有?
“你为什么恨我?你不是应该像我今天同情着你一样,同情我么?”
“因为我一直在反抗!而你们,只是在躺下来享受!”
陶艺琳捏住我的下颌,目光如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爱?你为他付出过什么?你想过他的未来需要面对多少敌人,想过怎么才能陪他一起战斗么!
你以为爱情都是花季雨季偶像剧,只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有霸道总裁来爱你?”
“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甩开她的手,默下不愿示弱的骄傲:“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死了。陶艺琳,我不求你放过我,只求你放过自己还不行么?
让我离开,我答应你,就当今天从来都没有见过你!我不会告诉邵丘扬,让他为你愧疚一辈子还不行么!”
我不知人类矫情的限度,但对于今天的陶艺琳来说,她苦苦寻求执着不放的,不过就是那个男人的一句歉意。
虽然她比我还清楚,事到如今,无论有没有我,他们都不可能再在一起。
“来不及了。”陶艺琳推开废屋的窗,浓重的热浪铺面而来。
我这才弄清楚自己所在的,是一处废弃的烂尾楼高层。钢筋水泥覆盖着这个城市边缘的气质,熊熊烈火,仿佛从地狱深处窜起魔掌。
“你放了火……”我惊愕。
“是啊,水淹不死,我们试试火烧吧。”
这一瞬间,我相信陶艺琳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也相信,她一定会叫邵丘扬来。更相信,那个男人一定会来。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想死,跟他们两个死在一起,真是这世上最不美妙的事情。
邵丘扬是一个人来的,但我知道警察和消防车一定在楼下。
我吊得高,看的远,从这个角度——青樊湾下绿油油的一片远景,少说得有十几层楼吧。就算用消防云梯也得花点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我们把想说的话说完了。
小时候上英文课的时候,我对howareu,Imfine,thank–u,andu?这类套路已经无力吐槽了,哦,对,还有nicetoseeu。
万年不变的打招呼,真的让我一度以为外国人是不是智障。
然而当我听到邵丘扬对陶艺琳说‘nicetoseeualive’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语言观和世界观都要崩溃了。
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是他的真心话吧,不是虚伪,没有套路。
她还活着,没有带着那些怨念和不甘尸沉大海,没有带着他的噩梦永远沦陷。
陶艺琳的脸上露出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有的柔情,以前我曾一度以为那都是假的,后来才明白,是她亲手把相爱都伪装成了伤害。
“你为谁而来,为她,还是我。”陶艺琳问。
“都为。”
“那你,爱谁?我还是她。”
“她。”
邵丘扬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却丝毫不敢庆幸。
我怕他激怒陶艺琳,我怕他死在我眼前。
“比……以前爱我的时候,还爱么?”陶艺琳含着泪水笑:“告诉我一个程度,告诉我……”
“恩。”邵丘扬点头:“比我曾经爱你的程度,还要深。”
“那……比起我爱你的程度呢?你爱她多,还是……我爱你多?”
“没有。”邵丘扬回答:“没有你爱我的程度深……”
陶艺琳失控了纵横的泪水,一步步后退到窗边:“你终于承认了,你终于明白了……
我这一生,从没能为自己做主而活过一天。如果不是因为遇上你,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坚持反抗下去。邵丘扬,不是所有青春年少里的邂逅都是那么纯洁的。在你以为你最意气风发无限憧憬的年纪里,我身上的污点,你没有能力护我洗去。
你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你说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你以为跟着妈妈相依为命在异国他乡,就已经算是遭遇了不幸的童年,以为可以抚平我同病相怜的伤疤。
你太天真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才是地狱——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邵丘扬已经上手把我放下来了,我站得虚脱,繁琐的婚纱套在身上,难过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抱着我,安抚着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说:“记得。”
“十六岁那年的订婚宴上,我本抵触家里挑剩下的女人丢给我。我妈在厅里找我,我却躲在外面跟何许偷着抽烟。你迟到了,提着白色斜肩的晚礼服群,从我身边跑过去……然后突然停住,”
陶艺琳笑着抹去泪水:“我停下来,问你洗手间怎么走。因为来的路上,我的发夹散了。”
“我指错了路,指到了男洗手间。何许说我是故意的,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我盯着你看就在想,怎么会有女人的脖子那么漂亮?可你披着长发,看得不是那么清楚。直到一刻钟后宴会开始,你挽上了发髻,光鲜一新地站在女主角的位置。
我就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唯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