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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在午后的时候把那只瓶子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那只蝴蝶,外婆在另一旁看我。温暖的光斑打在所有人的身体上。
我从来没有告诉外婆,我把它举过头顶,只是想让光线射穿它的身体。
我在等着它死。
那是我见过最有生命的一只蝴蝶,一个星期过后,我即将离开这里,它仍旧能够拍起翅膀。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离开之前我终于拧开那只一直阻挡蝴蝶自由的瓶盖。
它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我用水把杯子一点点的灌满。
它被浸湿,侵犯,淹没,覆盖,最后漂浮在水的中央,没有来及做出挣扎。
后来我存活于其他城市,求学,求职,面色仓促的奔走在大片的建筑群中,每一片街道上都有一半光亮,另一半被高耸而起的楼层遮盖,徒留下阴影。
外婆去世之后我突然开始频繁的想起乡下的一些事情。
无垠的稻田,更高的天,在春天初始的时候会有旋转而起的风。河水两边的高高野草,清澈的倒影。
最后会想起那只没有挣扎的蝴蝶。
可惜的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怀念。
我似乎一直很强烈的抵制回忆,并且努力去主导自己的生活。年少时一个人做完一道数学题,从黄昏到凌晨,成长时生生的把咖啡一口喝掉,不加糖,二十四岁生日的晚上抽光一盒烟,对着一部喜剧电影放声哭泣。
我始终是一个古怪的人,不被任何人接纳,除了连。
3
在我和连同班的那些年,他给过我一支烟,表情很天真。说,庆祝我们一起被老师赶出教室。
之前并没有和他接触,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听见有人在里面和老师发生了争执。然后就是跑步的声音。
他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没有上来搭讪,一前一后的沉默一直走到花园的一个风亭,我安静的拿出一本书,用眼睛悄悄的斜视,看见他在我的旁边坐下。
大片的阳光凌乱的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有很紧张的心跳。
然后是我熟练的吸食他的香烟,他并不惊讶。
我问连的年龄,他站起来到我的面前,认真的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第一次在和一个人谈话的时候笑出了声音,因为他看起来只有十四岁的样子,脸上的皮肤还呈现着少年独有的红润和光滑。
是么?我看他。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怔了片刻,然后欣喜到,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笑,没想到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像。。。。。。
他随便用手指向一片花,就像它们。
我再次开心的笑,把抽掉一半的烟还给他。他没有意见,自然的叼到嘴上。然后口腔用力发出清晰的声音。
他对我说,我叫连。
我喜欢连的样子,整齐的头发,干净的面孔,即便很早有染上抽烟的恶习。但眼神仍旧柔软。
几年之后,我从一所廉价的设计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刚起步的广告公司,开始暗无天日的工作。
拥挤的公交车,在清晨便会闻到各种汗腺的臭味,花很长的时间打扫办公室,为经理打水,参加各种会议,在午夜的时候赶设计稿。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对于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完全不能自知。我看着公司逐渐强大,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开始有新人到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陌生的面孔,我仍旧没有朋友,无法维持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协作,我曾经试图参加公司举办的宴会,或者同事的派对,不久便放弃。
我不能轻松的加入到任何一场讨论,不能在各种活动中表现的左右逢源,无论我怎么试图流露出自己的真诚,问候的表情总是带有冷漠。
我很快退出任何一场节日,只剩下加倍的工作。过度的吸烟,把咖啡当饭。
我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封上一层壳,凌晨关掉电脑的之后会拉上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蜷缩在狭小的床上,即使在夏天,也要用一张单子完整的包裹起自己的身体。像一只城市边缘的蚕。
我不清楚这样是否可以让我感觉到安全,但这样可以最有效的治疗我的失眠。
偶尔会做梦。我在教室里随意的打断老师的讲话,被呵斥到滚出这个教室。黯然的走出去。同学的嘲笑,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头顶环绕的风,直到听见一连串的跑步声。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想起这个梦,并且清晰的讲述出每一个情景。因为它发生过。
连在我漆黑的世界里剌开了一道光亮,给了我一场怀念。
但我并没有告诉过他,也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我并没有能力去诉说,连是一道岸,而我只是岸身下的河,我用劲了力气,掀起的只是河下的暗涌,无法拍打起浪花到他的身上。
连很早就到了南方读更好的学校,不间断的给我打电话,有时清晨,有时午夜。对我说早安或者晚安。
语气简洁,他没有预兆,我也没有期待。
有时他也会旷一个星期的课回来看我,带许多南方的食品,并且要求我去车站接他。
我总是先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着他下车,再看着他一脸惘然的打我的电话,然后说,我到了。
我说,你挂了电话,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挂了电话,我走到他的身后,说,我就在你后面呢。
他转过头,看见我。
我喜欢让他一转头就能看见我在他的身后。
有的时候他拍我的肩膀,有的时候抱着我的身体在空中旋转,每次仪式完毕,他点着一根烟给我,我抽完半根,还给他。
每次他悄悄回来的日子,我都有安静的表情,狂欢的内心。
3
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被公司安排参加一个著名企业的广告策划,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重要机遇,我无法再容忍自己三十岁以前仍旧被迫持续现在的生活,于是很用力的在做。常常工作到能看见次日的晨曦。
在整个工作即将收尾的时候,我接到了连的电话。
连说,西贝,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到时我回家娶你好么?
我的目光没有从电脑上离开,对他恩了一声。
他沉默了一下,我是说,半年后你和我结婚好么?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继续在电脑前工作,眼睛终于酸痛。
我抬起头,慌乱找到药水,抬起头想要滴入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是潮湿的。
我走到镜子面前,用手拍打僵硬的脸。
去冰箱里找一个没有变质的苹果,小心的刮掉皮。
然后大口的咀嚼。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牙齿冰凉。
倘若不想说话,那么进食是唯一不让语言退化的方法。
连长大了,让我半年后嫁给他。我把嚼碎的苹果咽下去,自己对自己说。
他曾经给了我溢出的温暖,我义无返顾的用融化的潮湿淹没了自己。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决定停下来。
突然想起了那个送给我蝴蝶的女人,我的妈妈。
她死后我就把她忘记了,这是第一次向自己提起。
一个星期之后,我带着做好的设计回到公司。
我的老板,一个已经接近中年的已婚男人,他的两条腿交叉搭在办公桌上,正在抽一支烟。
他没有理会我的招呼,径直拿起我的图案,仅用了五分钟就看完了我几乎一个月的成果,然后重重的把它扔回桌子上,嘴角一撇,发出轻蔑的嘘声。
我的内心终于感觉到沉重的绝望,就仿佛阴霾低沉的天空中折碎翅膀的鸟。身体开始呈现出这些天里累积的疲劳。眼角疼痛。
他抬起头,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倘若提交你的设计,你将被调派到总公司做业务经理,有更丰厚的待遇。
我有些紧张,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愚蠢的暴露出自己的迫切。
这对我很重要。我告诉他。
他笑,意味深长,身上有一股让人不悦的气息。
其实我一直都很看好你,你有思想,有能力,而且有自己的目标。我知道你一直很不屑公司的其他人,这恰恰成了你的魅力。。。。。。。。。
有什么话,就请直说。我终于不再有任何表情,生生的打断他。
他说,明天晚上,你能陪我吃饭么?
从公司走出来,是一条繁华的马路,我试图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能给予自己短暂的隐藏,却始终置身于喧闹,阳光从头顶上不留余地的穿射到每个人的身上,各种各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睑,每个人互相对视之后继续陌路。我终于无力能逃,跌坐在路阶上。
打开已经关掉一个星期的手机,里面只有连唯一的记录。
连说,你坐在原地,不要动。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坐在连单车的后面,轻轻的拽着他的衣角,风干了自己的眼泪。
连对我说,我坚信你会打电话给我。
他已经提前从学校里回来,这段时间一直在执拗的等我的电话,然后骑车载我在这座城里没有目的的转圈。
他并没有过多的问我的事情,只是在讲关于未来的想法,我坐在后面情绪浑浊,听不清楚他的叙述,于是整个过程前言不搭后语。
终于开始一起沉默,整个世界没有了声音,路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一群孩子开心的奔跑,他们正在追逐一只落了单的白鸽。
那只鸽子患有残疾,一侧的翅膀无法张开。
我把头靠在连的后背上,再次落下眼泪。
连说,你可以不嫁给我,但我至少要等到你结婚。
已经是深夜,连带我回家,帮我整理凌乱的屋子,我从来没有主动打点过生活,以至于屋子里有太多生活垃圾。
他认真的取舍每一件物品,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忙碌中说出这句话。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的笑,站起来,关了灯。
连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脱掉的衣服撒了一地。我在黑夜中**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他的脸被打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扭曲。似乎不够真实。
我有些冷,身体和空气没有了任何阻隔,每个部位都被侵蚀。
我拥住他的身体,努力寻找温暖。
我只能把我的身体给你。我说。
连没有说话,我努力看他的眼睛,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废气息。
他脱掉自己的风衣,包住我的身体,然后亲吻我的眼睛。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清楚了他的泪水。
之后的第二个夜里,在同一个地方,那个有着臃肿身体的经理发疯似的撕扯掉我的衣服,他羞耻的爆发出内心所积攒的所有**,用手凶狠的抚摩我每一片肌肤。发出恶心的呻吟和口气。
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身上充满了血腥和潮湿的痕迹。整整一夜,没有眼泪。
不久我的设计被企业采纳,我被派遣到南方任职经理,火车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看见铁轨一道的锈斑,看见头顶阴霾的天空,看见连,内心一片空白。
4
她叫西贝,我叫连。
西贝走的第二天,我进入了父亲的公司。
一年后,我交给父亲一份辞职报告。
而后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这整整一年,没有西贝的任何消息。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已经死了。或者希望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可以倒流。可以阻止我在年少时追寻她的脚步。
我做了一年同样的梦,间歇,或者持续。背景是黑色的粗布,有诡异的花纹,她走出那扇门,我追了出去,奋不顾身。
我有许多朋友,生活正常,但掉进她的旋涡,没有办法挣脱,最后我无力抵抗,甘愿屈服。
离职之后我去了西贝所在的城市,按照地址找到了她所在的总公司。在最近的一片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一个人度过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
我好像来晚了,她好像又去了别的地方。几乎每一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在她公司对面的花园里抽烟或者散步,却只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开着一辆红色的车,行色匆匆的走进大楼。身上挎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在她的身上竟显的那么和谐。
第二次她从公司出来。有一个看起来像同事的女人和她打招呼。她自然的回应,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终究没有进入她的世界,无论我怎样努力。只是在边缘。
她是那样一个只能远观的女子。我试图疏远她,不和她联系,试图接近她,想娶她为妻,都没有对她造成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