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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他焦急的开口,本该结结巴巴的口齿竟是清晰起来。
言伤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软弱无力,甚至只要她轻轻扭动一下身躯便能轻易挣开。但言伤只是站住了不动,并没有去挣开他的手。
“于公子。”言伤开口,“污泥沾身,将污泥洗净便好了,脏的是污泥不是你。”说着挣开他的手转身直视他的眼睛。于时赋眸光一闪,透露出迷茫来便要将视线转开,他一将视线转开言伤便停住不说话,直到他低眉看回来,她才肯继续说话,“这世界上哪里有被污泥弄脏身体,便不要身体了的说法?更何况,没有人看到你被污泥弄脏,你只要忘记这些事,重新开始,你还是志在四方的旅行家。依旧能像以前那样游历山水,行走四方。”
“我不走!”于时赋似乎并未将其他话听进去,只在言伤说到他早晚会离开时愤然抓住她的手,“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你在一起!”
言伤心里听到这些话本该是很开心的,然而他现在的状态,即使说再多的肯为她留下来,也做不得数。在心里苦笑一声,言伤将收拾好的碗筷又放下了。
“我知道了。你要留下便要遵守我的规矩。”
“……你说。”于时赋略微迟疑了一下,“只要不是赶我离开这里,怎么样都好……”
话语间带着无法掩饰的脆弱。言伤禁不住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夹起方才那条青菜送到他的唇边。于时赋一怔,言伤勾起唇角道:“我这里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不许挑食。”
“……我没有挑食。”
“那便将这些青菜吃了。”
于时赋沉默下来,半天才启唇,接了那根青菜。接下来不论言伤喂他什么,他都低着眉,乖巧的接过去嚼了下咽。
只可惜,心里仍旧是抗拒的。他仍旧不愿意自己的身体好起来。
深夜。
风沙比白天还要更大一些,沙子被风卷起来打在屋子外墙上发出一阵阵有规律的“沙沙”声。
于时赋便是被这声音吵醒的。他张开双眼看着帐顶——其实并不能看见,黑夜里什么都是一片黑色——心里涌起熟悉的恐慌感。他想动动身子,却觉得身体在黑夜里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不要怕……你已经远离了那个地方。
于时赋在心里这样念着,终于动了动指尖,接着是手臂,最后是全身
。终于忍着伤口的疼痛,侧过身子面对着门口。
“嚓!”
门外边猛然传来一声异响,在只有风沙作响的夜晚里分外教人毛骨悚然。
于时赋身躯一抖用力闭了眼,但接着却又迟疑的缓缓睁开。
熟悉的缓慢的脚步声……那是,林姑娘?
他觉得浑身被抽空的力气又回来了,刚想张口,却又想着一个姑娘家半夜不睡觉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时赋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脚,支撑着坐起来。很疼,但是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也是,那样的疼痛都活过来了,伤口牵扯出的小小的疼痛又算什么?
他从床上下来,赤着脚,未发出一点声音,悄悄来到了门边。
不是想偷窥她在做什么,只是……觉得看清她在做什么,自己才能睡得安心。
从门缝里向外看去,门外的场景教于时赋觉得心猛然一痛。
一块木板遮挡了风吹来的风沙,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摇曳的灯光下,穿着单薄衣衫的女子坐在一只低矮的木凳上,面前堆积着一小堆仙人掌。她低着头,用一把小刀削去仙人掌的刺和粗厚的外皮,随后将削好的仙人掌放进一旁的水盆里,接着再换下一片仙人掌,如此循环反复。
于时赋右手抓住左胸前的衣服,只觉得那一块又涨又痛。
已经不必再问她为何在晚上削仙人掌。是了,白天里她要照顾他,她要时刻看着他的伤口,为他煮粥,偶尔主动找他说话。不论是做些什么,她的身影总在他的视线之内,教他感到安心。
而他竟丝毫没怀疑过他白日里吃的,需要腌制的仙人掌是什么时候削好腌好。亏他还说要留在这里,还在心里盘算着要好好照顾她。
门外女子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舞起来,她将手在一旁破布上蹭了蹭,用手把头发捋至耳后,随后便继续削仙人掌。
于时赋站在门后,只觉得本已是黑色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几乎站不住。
她一个姑娘家,用的却是破布,只有给他洗伤口包扎伤口时,她才会拿出干净的帕子来。
他拒绝吃青菜,拒绝对身体好的一切东西,殊不知这些东西都是她费尽心机在张罗的。
手指几欲去拉开门,但是却又在碰到门的一刹那猛然收回来。
黑夜里黄沙肆虐,风声沙沙。穿着单薄衣衫的女子低头专心削着仙人掌的皮,同样穿着单薄衣衫的男子赤脚站在地上,专心地看着她。
黑色的天空露出一点白色,气温也渐渐升了起来。长时间弯腰的女子这才将那些削好的仙人掌全部拿进厨房,随后扭了扭腰,打了个哈欠回了隔壁房间,轻手轻脚关上门。
于时赋动了动脚,早已麻了。
他毫不在意脚上酸麻,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床上,把充满淡淡香味的被子拉到脸上,将自己全身统统盖住。
第22章 拯救二十一岁杯具旅行家(四)()
半月之后,沙漠进入了雨季。
仙人掌吸饱了雨水,更加肥嫩多汁,屋后的菜地也变得绿油油生机一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包括于时赋的伤。
在言伤故意大半夜削仙人掌给他看以后,于时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对言伤处理他伤口和吃饭都变得配合了许多。
只有一样,他还是不肯自己吃饭。身体纤瘦身形高大的男子总是缩在被子里,如果言伤不喂他便只静静的呆着,任饭菜放在一边,自己绝对不会动上一筷子。
除去心理上仍旧是封闭着的,他的伤势宛如被雨水滋润了一般,痊愈的速度变得很快。那处已经是完全好了,她再也不必每一次都给他换药,也不必安慰他,让他不要颤抖。背上的伤开始结痂,其他地方或轻或重的伤痕都已痊愈,只留下淡色的疤。过不了多久,连那些疤痕都会消失,他很快便可以恢复成以前的那个他。
但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愉悦。言伤曾提过一次要带他出门走走,熟悉一下出沙漠的路线,然而他愤然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不肯听她说话。她只说了几句,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他便这样过激,言伤知道,就算他身体上的伤已经痊愈,心上的伤口却丝毫没有好转。
每一次他都安静的坐在床边,等着她将饭喂到他的嘴里,然后缓慢的吃下去。尽管没有刻意拒绝进食,他的食量还是小的可怜。一碗粥往往只喝上两三口,再吃两根青菜便闭了嘴不肯再吃,即使言伤使劲浑身解数劝说,也最多能再喝上两口。
他比言伤刚找到他时身体好了一点,但还是瘦得可怜。有时言伤在门外洗菜,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站在门口望着她,也不说话。言伤抬起头,便看到他看着她,透露出些微茫然悲哀的目光。风沙卷起他的衣角,他只穿着一件素白袍子,袍子下摆空落落的,被风一吹便扬起来,露出他赤着的脚。
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不可以赤着脚直接踩在地上。但每次说的时候,他都是看着她,轻轻点头。然后很快就有了下一次,他依旧不穿鞋看着她。
“地上不烫么?”言伤放开手里的菜,甩干手上的水,将他扶回床边,拿了鞋子亲自给他穿上。
“……”于时赋茫然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等不到他开口言伤便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蹲坐在地上仰头看他。这样的姿势很难受,但她硬是一动不动,等着他开口。片刻后,于时赋伸手来拉她。
“……烫。”
他声音低低的,就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般低眉顺眼。言伤叹口气站起来,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
“你若无聊,我便带你出去走走……”
“我不走!”
“我知道你不走。”对于他突然变大的声音言伤已经习惯了,拿了木梳便开始给他梳发。
没有多余的梳子,他只能与她用同一把。她第一次用这把梳子给他梳头的时候,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俊秀的脸看起来竟有风情万种之意。
言伤对他解释了,他脸上的微红也依旧未消退下去
。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的等待她给他梳发。因为不肯迈出房门又总是呆在床上,是以言伤从来未将他的头发绾起来,他总是散着一头柔顺的黑发,静静的呆在某一个地方。
这样下去,即使是言伤有心救活他的心,他也只能越来越沉默。
“……我不想出去。”于时赋看着模糊铜镜里言伤的脸,脸是微红着的,他低下头,“就在屋子里,跟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我现在要出门一趟。”言伤说着放下梳子,从一旁拿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裙子。她对他柔声道,“我本来是与你一样不想走出这沙漠的,但是我有些东西一定要买,所以今日必得去集市一趟。”
于时赋握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要换新的衣裙……”
“其实我也厌恶换新的衣服。”言伤将手上裙子抖开,露出上面精致的绣花,“只是我要买的东西是在女人家才能进的地方,那里面的女子都十分爱干净,如果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拽起身上青衫一角,“她们不会卖东西给我的,我连门都进不去。”
“是……女子用的东西吗?”
脸上的微红本还未消去,现在却更加的红了。言伤愣了愣,心里嗟叹一声:她本想用这样的理由出门,再带上他一起,顾及着他是个男子是以将话说得隐晦,他却这样直白的问出了口。
言伤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手中衣裙回了房间。
换好衣服,她挽起袖子,将换下的衣服放进一旁木盆。抬头,却正对上于时赋一张红得快要滴血的脸。
“……于公子?”
他慌忙的倒退两步,冲她摆了摆手。
“你,你的袖子。”
言伤顿住手上动作,看向自己挽起来的袖子。为了方便待会儿从井里打水,她的袖子挽得很高,露出大片雪白皓腕,在阳光下白得无比吸人目光。
言伤当着他的面将袖子缓缓放下,正要走上前,却见于时赋又退后了一步。
“从前……”于时赋低着头,“你还救过其他男子么?”
“有过一个。”言伤回答了他的话,他却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抬起头来,唇色苍白:“那么,你在那个男子的面前也露出过手臂么?”
言伤觉得心上一酸。
原来他竟是在纠结这个。
“那个男子,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
“那也不可以!”他愤然迎上前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她都觉得有些疼,“你快把他的样子忘了,不可以记得他的样子!以后也不许在谁的面前露出你的手臂!”
“于公子。”言伤平静的直视着他,只一秒,于时赋便被火燎烫一般松开了手,他又低下了头,一双眸子无措的看着地面。
言伤动了动被抓过的手,上面一圈青色的印子。他抓得太用力,这些印子短时间之内大约是消不了了。
“对不起……”
于时赋神情黯然
。若是在平时言伤必定已经安抚他了,然而此刻,她却没开口。只是端起地上木盆,走向屋后的水井。
她在心里想着今日必定要带他出一趟门,即使心里不忍,然而若是因为一点不忍便放弃将他带出去,那么她下了许久的决心便又白费了。
走到井边打了水上来洗衣服,渐渐地,她心中的不忍消退了下去。想起于时赋黯然的神情,言伤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
远远地便看见他,依旧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迷茫脆弱的眸光正对上她的眼,粲然一亮。
言伤却是丢下木盆蹙起眉头,一把将他拽回了屋子里。
“门外日头毒,你不好好的呆在屋子里,在门外做什么?”
他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等你。”
“……”言伤深深吸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待她将衣服晾好回首,意料之中的看见他又站在门口,赤着脚。
她皱眉,走过去。像以前一样将他扶回床边,又蹲下。身为他穿鞋。
一天中这样的动作总是要重复很多次。
沙漠里的地上白天是滚烫的,像被火烧过一般,晚上却是冰凉的,直凉进人的心里。总是在白天赤脚行走,他的脚底被烫得变了色,甚至有些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