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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江南的寒气和湿气渐重,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一年最冷的一天。
秋天完全的离去,冬天早已到来,林未枯,但树上的枯叶却被西风吹落,毫不留情面。
随着西风,一阵烟雾飘过来,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行人马破雾而来,他们身上的白衣似乎还沾染了清晨新鲜的露水。
冬日的阳光并不明媚,甚至似乎还带上了一抹冰雪的颜色,显得有些灰,但这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却如同春夏清晨一般耀眼,又移不开视线。
烟雾和露水模糊了这些光芒,却盖不住他们夺目的光彩。
每当他们经过一处地方,就有人议论着他们的身份——
“这些人是什么人,好威风啊!”
“他们应该是江湖人。”
“江湖人?何以见得?”
“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食客,而且——”
“而且?”
“而且他们不少人都带着剑!”
“佩剑来松江府秀野桥的人,莫非是掷杯山庄左二爷请来的人?”
这些人当然不是左轻侯请来的人,就算是左轻侯也请不动他们。
因为他们就是太玄庄的人。
还未到冬至,她就已经到了松江府。
要到秀野桥去,就必须经过掷杯山庄,因为秀野桥离掷杯山庄还不到三里。
姜希夷一行人打马掠过掷杯山庄大门后没多久,她远远就看见了一片林子和一座桥。
桥,是秀野桥,就在那在松江府城外的树林中。
林中叶落,但秀野桥上栏杆的漆却新鲜极了,丝毫不见剥落腐坏。
西风凄凉,大地萧萧。
姜希夷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带着身后众人,一步一步靠近桥旁,令天枢众人在秀野桥旁等候,接着又徘徊在林下,她似乎要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遍。
即使她从未跟胡不归约定过具体的时间,但她知道,胡不归必定也会在今日到来。
这一场比试,他也从未看轻过。
姜希夷走得很慢,当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秀野桥旁的时候,夕阳已西,这一天又快要过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边漫天红霞,艳丽如昔。
像是少女害羞时的脸颊,又像是嫁做人妇的女子嘴上鲜红的胭脂。
她低下头后,轻步上了桥上,旋身盘腿坐下,五心朝天,然后闭上了眼睛,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动作,只有风在呼号,只有风在动。
夜幕渐渐降临。
今夜无星无月,无声却有人。
乌云密布,天上忽然飘起了雪粒,它们似乎是还未来得及盛开的雪花,在还是花苞的时候,就被一只手残忍折下,抛洒在天地间。
霎时间,这天地间冷的令人胆寒。
不远处的掷杯山庄的小院中,灯火辉煌,暖意融融。灯光映照着林中的树木,影子落在了地上,轻轻摇曳着。
姜希夷慢慢睁开了双眼,她的手已紧紧握住剑柄,全身上下瞬间进入了备战姿态。
胡不归来了。
风穿林而过,姜希夷起身站立在桥上,衣袖随着风缓缓飘荡,她看起来就像随时要随风而去的仙子一样。
林中依然死寂,黯淡的夜色中看不见一个人,但是姜希夷却知道胡不归已经来了。
她感觉到了。
风越来越大,小院中的灯光渐渐熄灭,就像是被这风吹灭的一样。
黑暗如同汹涌而来的大浪,吞没了光亮,又快要吞没所有人。
姜希夷听见了雪粒落在地上的声音,还听见了两个朝着这里走来的人的脚步声。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更夫在林外长街上慢慢移动着,吆喝着。
子时已到,冬至来了。
但姜希夷听见的脚步声,却不是这个更夫。
因为那两个人的脚步声轻极了,比雪粒落地的声音还轻。
姜希夷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住一处。
一人从夜色之中缓缓走来,他右手握着一柄竹剑,当更夫的梆子声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刚好踏在了秀野桥上,立在姜希夷对面。
胡不归到了。
他是胡不归,但现在看来,却不再是那个胡疯子。
他依旧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背个破麻袋,脚下依旧是一双烂草鞋,头顶一个旧毡帽。
但是他却不再弯腰驼背,他的背挺得很直,如同他手中的竹剑一般直,旧毡帽也不再压得低低的,就那样戴在头上。
他确确实实是一条魁梧的汉子。
如果让那些叫他胡疯子的人见到他,必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胡不归不喝酒时候的样子,但此刻的胡不归确确实实没有醉。
他眼神清明,脸上的肌肉看似轻松。
在姜希夷面前站定后,胡不归咧嘴一笑,道:“你到了。”
姜希夷道:“我已经到了。”
胡不归看了看姜希夷湿润的肩头,道:“看来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姜希夷发觉胡不归的视线,抬起左手,轻轻拂过右肩,原本已经被打湿的肩膀马上就变得干燥了,她看向胡不归道:“不算久,你来的很准时。”
胡不归眼光闪动,大笑道:“你是不是怕我这次不来?我上次同你说过我冬至这日会来,就一定会来。”
姜希夷道:“不是,我从未担心过你会爽约。”
胡不归笑嘻嘻道:“很好很好,江湖中如果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太好了,不过物以稀为贵,就跟着桥下的四鳃鲈鱼一样。”
他将姜希夷同四鳃鲈鱼相比,姜希夷却并没有生气。
胡不归继续道:“话说回来,我本以为你是一块冰做的人,没想到你还是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不言不语又不笑,还找着比试,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姜希夷道:“人就是人,冰就是冰,人怎么会是冰做的?”
胡不归摇了摇头,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死板?”
姜希夷皱眉道:“我并不是小姑娘。”
胡不归笑道:“也是,论江湖资历,你还是我的前辈!既然如此,想必一场比试之后,前辈必然是不会介意请后生品尝品尝这秀野桥下的四鳃鲈鱼,再狂饮三百杯的吧?”
姜希夷道:“有何不可?”
胡不归大笑道:“好!”
接着他握紧了手中竹剑的剑柄,姜希夷将剑柄握得更紧了,她几乎马上就要将剑□□。
风变得更急,黄叶簌簌落下,并未全枯的树木,却被两人的剑气将枝头树叶全部催落。
天地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这两人的剑,虽然都还未出手,但这氛围,足以令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姜希夷和胡不归旋了旋手腕,屏住了呼吸,突然一起出剑了!
两股剑气分别自两人剑尖激荡而出,空中传来砰砰之声,他们的剑还未对上,但剑气依然相碰!
寒光闪动,在这漆黑的夜晚,姜希夷的剑芒有如启明星一般耀眼,划破了这寂静的夜!
胡不归的竹剑却与之相反,他的剑似乎融入了这黑夜之中,充满了生命力的竹剑,此刻没有剑光,没有剑芒,但任何人却都不敢忽视!
这两人的剑比龙虎更可怕!
胡不归在数尺之外,看着姜希夷手上泛着苍白剑光的软剑,就感受到了一阵森森寒意,可这寒意究竟是自剑上发出,还是人身上发出的?胡不归不知道。
姜希夷的感受却与胡不归不同,姜希夷的剑似乎能扼杀一切,如无情的狂风。胡不归的剑也像风,不过却是自由自在,穿梭在天地间的春夏时节的风,明明是剑,却能够令人感受到生机,就像是风吹动的枝桠一样,自然自在。
胡不归忽道:“好剑,你的剑是真正的利器。”
姜希夷道:“你的剑也不输。”
胡不归笑了笑,身形展动,如离弦的箭一般忽然自桥上纵身而起,手中的剑看似随意挥舞,似有似无,无迹可寻,让人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
姜希夷手中软剑直来直往,又变化多端,她的手腕一抖,便立刻化作另外一招,旁人只见其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无懈可击。
剑锋几次擦过了胡不归的生词,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那冷若冰雪的气息,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眨,甚至他脸上依然还带着笑容。
姜希夷没有化作守招,胡不归也没有。
当姜希夷第八十八剑出手时,两剑相接!
胡不归的剑原本是一柄竹剑,可此刻却犹如钢铁一般坚硬,姜希夷那柄利器,却不能将其斩断。
两人手腕各自一震。
又有风吹过,姜希夷剑尖再次挑起!
她的剑式起时,便是狂风起时!
胡不归终于没有笑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剑气,手心甚至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她的剑气像风,却更像是活物,这股气到处流窜着,无孔不入,他甚至觉得这剑气已经窜入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肌肤之中。
他整个人仿佛已赤|裸|裸的被这股剑气包围,难以突围,霎时间,他已落入了下风,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出手。
剑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魂魄。
姜希夷剑尖微抬,非攻非守,令人无法揣测她下一路的变化。
突然,姜希夷平静无波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她剑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接着一道苍白剑光如同流星一般,划过空中,接着匹练一般自上往下斩下。
这一斩,斩断了胡不归所有的去路。
剑尖破风,势不可挡。
这一剑竟然直接斩在了胡不归心中,就算他有法子能破了这一剑,怎奈心中觉得力不从心。
胡不归大啸一声,突然拔地而起,他要想法子突破出这一片剑气笼罩。
突然,遮住月亮的乌云,被风吹开。
云开,月现。
月光淡淡的照下来,照在了姜希夷的脸上、身上,更是照在了她的剑上。
此刻她看起来仿佛是从月中来的一般。
而胡不归只觉那在天地之间肆虐的剑气忽然气势一收,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究竟是和情况,便看到了剑光!那可怕的剑光!
这剑光不再令人眩目。
而是淡淡的,淡得就像月光,冷得也像月光。
她的剑,更快了。
一弹指间已经是六十刹那。
可这一剑光的出现,却不过一刹那间。
第86章 贰拾()
月色依旧,水波依旧,桥依旧,人也依旧。
月光冷如剑,剑光寒似月。
而风呢?
风也是冷的,却不是月那样安静温柔的冷。
即使再微弱的风,似乎又有一颗席卷一切肆虐天地的心,而月不一样,月光就像一层淡淡轻纱,笼住了一切,那么温柔温和。
但它们却又是相同的。
因为它们都能令人无处可躲。
矛盾又和谐的风和月,就这么完美融合在姜希夷的剑中,显得那么自然,似乎本该如此。
林下静谧,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中融化破裂的声音。
可无论是雪融的声音,还是叶碎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够听得到。
可胡不归在听。
他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
胡不归听,用的是他的心。
但姜希夷却根本没有在听,但她却依然能知道。
她是在感受,用身体每一个部位在感受着鱼游、水动、叶落、风起,一切一切的,无论是动还是静,无论是死还是活,她通通都能感受到,她甚至还能清楚说出,那雪粒中晶莹的脉络是怎样的。
轻风伴月,林中枝头缓缓摇曳,此景看似写意美好,但没有人知道胡不归心中的紧张。
风带起了姜希夷白色的衣衫,在月光的照耀下,朦胧了一丝冷酷,平添了三分冷傲。
胡不归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剑似乎也已经变得重逾千斤,他用尽了全力,才能让这柄轻巧的竹剑不落在地上。
身经百战的胡不归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现在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所面对的不是单单是一个人、一柄剑,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
因为姜希夷的人和剑已经凝成一体,剑为人魄,人为剑身,几乎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人之所想,就是剑尖所指,她的剑已经懂了她的心,所以这剑才能快得出奇,快到胡不归即使想拦下,也毫无办法——
胡不归咬了咬牙,使出所有的力气,挥出一剑,这一剑依旧写意飘忽,可却暗藏变化,有如闪电,化作了一道飞虹,由上往下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