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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限门徒当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她以为他惧怕师父,已跑得要多远有多远,终身不敢再回京城,想不到他竟主动登门。
于是,她去见了他。
顾铁三模样未变,也从未受过致命重伤。他在甜山用力猛击自己额头,震得五窍流血,以便提升功力,挡住伤心小箭。半年过去,震裂的伤口完全恢复了,让他外表一如往常。但是,他极其紧张,也极其萎靡不振。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死了一大半,剩下依靠本能行动,动不动心惊肉跳的躯壳。
元十三限能杀别人,就能杀他。四个都一气弄死了,还差他这么一个?幸亏他见机奇快,诸葛先生一到,元十三限望风而遁,他也跟着一溜烟跑掉,逃向荒山野岭。
后来他大着胆子回到开封府,却不敢去找蔡京。以前他是人家的家养宠物,有吃有喝,地位比得上普通武官,如今成了流浪蟑螂,终日藏身于阴暗之地,唯恐被人发现他的行踪。这半年时间,他过得不差,心情却极端压抑愤怒,终日饱受折磨。
直到苏梦枕重掌风雨楼,他才壮着胆子,绕开元神府,直奔天泉山,求见这个无比神秘的黑衣高手。她问他有什么事,他毫不犹豫,马上大声说出答案:“我想求你杀了元十三限。”
苏夜沉默片刻,笑道:“为啥?”
顾铁三说话之时,时常偷眼查看四周情况。这是他在匿藏生涯中养成的习惯,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此时他坐在金风细雨楼,仍积习不改,一边偷看,一边答道:“因为我所有的师兄弟都死在元十三限手里,若非事出突然,他也会杀死我。”
苏夜摇摇头,“我问的是,为啥找我杀他。”
顾铁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凌厉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连我都知道,元十三限不顾他江湖前辈,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与人联手围攻你,让你吃了大亏。你居然问我杀他的理由?真是装模作样!”
这阵冲动过去,他又立刻丧失了力气,脸也垮了下来,补救似的说:“如果你去杀元十三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甚至可以加入风雨楼,从此为苏公子卖命。或者……我只求有个避难的地方,求苏公子收容我。蔡太师……蔡京有了新的护卫,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了。”
苏夜奇道:“你也听说过太师府新来的七大护卫?”
顾铁三颓然道:“他们合称七绝神剑,是昔年七绝剑神的徒弟。每位剑神调…教一个徒儿,所以他们剑法非同小可,个个都是剑术名家。为首的罗睡觉……更是剑技通神,足以胜过我们六兄弟。他的外号就叫作‘剑’,‘剑’罗睡觉。”
对于这个容易引起误会,似乎在骂人的诡异绰号,苏夜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来的原因,我们明白了。那你能给我多少好处?你曾经深得太师信任,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我为啥要冒险接纳你?”
顾铁三急促地吸了口气,迅速答道:“元十三限与蔡京暗中来往多年,是以蔡京十分倚重我们师徒。他联络外地任职的官员、江湖上的掌门帮主,起码有一半是通过我们下达命令。本来他喜欢用同朝为官的人,但那些人羽翼硬了之后,大多生出异心,连他一手栽培出的傅宗书都想自立门户。他不满他们忘恩负义,便逐渐偏向江湖俊杰。我们掌握了府中不少内情,而且……而且,江湖上谁被他私下收买,谁充当监视其他帮会的眼线,我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苏夜审视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沉地笑笑,转头笑道:“杨总管,你听,倘若人人都和顾兄一样准备充分,有问必答,我们的日子定会好过很多。”
杨无邪报之以苦笑,无意插嘴。不过,他同样诧异于顾铁三的举动。在他记忆里,顾铁三是蔡京的贴身侍卫,没过多久,忽地变成了对元十三限杀之而后快的复仇者。两个角色变化之大,令他不敢轻易说出“相信”二字。
然而顾铁三所言均为事实。元十三限受伤发狂,是谁都没能想到的意外。因此,他一手掌握的情报百分之百是真实的,其中绝不掺假。即使他脱离了太师府,蔡党爪牙们的身份不至于大变,他也具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除此之外,她本就想杀元十三限,近期不动手,以后也要杀。顾铁三忐忑投诚,无非是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
她和杨无邪搭完话,把头扭了回来,颔首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得做点工作。”
如今的金风细雨楼,的确是个安全的遮风挡雨场所。元十三限无功而返,米苍穹弃棍而走,雷纯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真正痊愈。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亲近之人的决定,一时间,谁都不想第一个招惹风雨楼,都眼巴巴等着别人先上。可惜京中没有这等傻子,所以动荡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段罕见的平静时期。
顾铁三说干就干,怀着满腔怨愤,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滔滔不绝倒了出去,足足写了十大张纸。
他卖了起码几十人,亦道破蔡府后宅的暗流,历数蔡京疼爱哪个儿子女儿,对哪一位寄予厚望。幸好他列出的名单里,大多是普通小门小派,譬如“刀剑书生”林大史、“猫魔”鲁雪夫。人数虽多,却不至于惊心怵目。有时苏夜看见他写出的名字,才记起江湖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批人马一部分遵令进京,一部分滞留在外。风雨楼不必先行动手,平日里只需着意提防他们,遇到适合下手的时机,再出手不迟。
当天晚上,苏夜坐在白楼里面,一份一份拆阅各分舵的飞鸽传书。她事先叫人打扫清理留白轩,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直接搬了进去。由于青楼的施工尚未结束,她一向在这里办事,而苏梦枕也一样。
风雨楼总舵大局已定,分舵却刚开始震荡不安。有些被白愁飞换上的舵主见势不妙,索性投靠了官府,或是倒向六分半堂,或是半夜梦见黑影登门,赶快把担子一扔,自此销声匿迹。剩下的人纷纷寄信进京,送来分舵人员名单,各处商铺、油坊、农田的统计账本,以证明自己未被收买,同时请苏公子给出指示,告诉他们如何夺回失去的地盘。
苏夜将信件依次拆开,耐心读完每一个字。如果需要回复,她就先和苏梦枕商讨,再自行书写回信。她写第一封信时,苏梦枕赫然发现,她写出的字迹竟和他的完全相同!
他意外之至,却从来不问,看完回信内容,便点点头叫人送出去。他始终平静,平和,神情平淡的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心里,时时翻涌着压制不住的纷乱浪潮。
苏夜办事,他翻看并二次确认她办完的事。他们两人很少说话,更少谈及与公事无关的问题。可是今晚,他将顾铁三给的一叠纸浏览完毕,啪的一声放到旁边,蓦地忍不下冲动,问道:“你为啥不开心?”
苏夜头都不抬,随口道:“从来没有过不开心。”
第三百六十六章()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被她堵了回去。 正当她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忽然坚持说道:“不对,你有。”
苏夜蓦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除了苏梦枕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在意过她的情绪。她心情低落时,极其容易影响别人,让人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庞大压力,所以其他人躲着她走还嫌来不及,不会明知老虎发怒,偏要上去捋一把虎须。
她希望保持一个公事公办的距离。但是,苏梦枕简单而笃定地说了两句话,又使她心里生出一点暖意,重新燃起与他深谈的渴望。
她叹了口气,把笔挂回笔架上,边挂边说:“我没有不开心,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不可能不开心。我只是……经常焦虑不安。”
苏梦枕应该耐心等待,要不然捧哏般反问一句“为什么”。可惜的是,他从来不走寻常路。这时候,他再度说出四个字,轻轻点破了她最大的隐忧,“因为雷纯?”
苏夜目光闪烁不定,明明只映照出桌上的两盏灯,却像有万千寒星藏在她眼睛里。她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尴尬,立刻承认道:“因为雷纯。”
苏梦枕这才闭住了嘴,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听她往下说。
她说:“雷损死前,要你答应放过雷纯,不可为难或伤害她,同时又对她说出某个秘密,以备日后复仇之用。这要求绝不公平,可是你一口答应下来,比答应任何事都要快。”
苏梦枕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苏夜淡淡道:“这并非机密要事,随便问就问得出来。毕竟……其实我不赞成你的做法,却理解你为啥这样做。然而,如今世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雷纯的野心已明摆在台面上。她不满足仅仅守护父亲的基业,而是要与群雄争锋,要一家独大,为此不惜向蔡党卖好,出人,出力,出计策,把杨无邪当作诱饵,逼我走进必死无疑的陷阱。”
她口气十分温柔平和,吐字慢而清晰,好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不肯轻易出口,唯恐触及他内心最大的隐痛。但苏梦枕枯瘦的面容上,依旧笼罩了一层阴影。一些因痛苦而生的线条陡然出现,又迅速消失。显然,他心底亦是波澜万丈,离平静足有十万八千里远。
她随后总结道:“假如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害她,那么她将是一个无法打败,无法抗衡的强大对手,而你注定要被她害死,风雨楼注定会成为她取得蔡京宠信的筹码。”
她停顿了起码有三秒钟,旋即微微一笑,笑道:“我说完了。”
对苏梦枕来说,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谈论雷纯,都是精神方面的折磨。不过他既然主动挑起话题,便会尽可能镇静地交谈下去,直到解除苏夜的忧虑。
他迟疑着,忖思着,半天才选好解释的入手点,平静地道:“那时我已经杀了她爹爹,是我对不起她。何况她不会武功,难道我能狠心杀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即使雷损不求我,我也不会伤她。”
苏夜讥讽地一笑,“她爹爹也要杀你,她爹爹一直想杀你,最后技不如人,才不甘心地死在你的安排之下。你若被她爹爹杀了,她绝不会为你报仇。以后她杀了你,仍然没人为你报仇。”
她话说到半截,突然稍微抬高了声音。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可能在说话中途心浮气躁。这表示她被某件事情激怒,竟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
她说:“我去救你的时候,你在地道里面,努力爬向她住的踏雪寻梅阁。你去了,就会像杨无邪那样,被她下毒控制,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连条狗都不如。”
苏梦枕不说话,不作评论。他双手握在一起,不住用力,关节处已泛出白色。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没办法反驳。
苏夜冷笑道:“我去问过温晚,那是温家人制的毒。十有*,制毒者已被杀人灭口。她是世上唯一拥有解药的人,她绝不会把解药给你。我太了解你了,苏梦枕。你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乖乖当一条听话的狗。如果注定解不了毒,你宁可举刀自尽,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
苏梦枕不再看她,只皱眉盯着灯焰,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他捂着唇,却没咳嗽,只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说:“不错,我宁可自行结束生命。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成傀儡,通过我,控制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你总算明白了,是不是?杨无邪刺了我两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竟然自此一蹶不振,甚至扬言不再管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他们不理解,无情、铁手他们不理解。你呢?你能否理解我的心情?”
苏梦枕的视线游移了,重新回到她这里。他眼角、唇边的深邃线条早已不见,眼底的苦痛却未稍减。他点一点头,冷冷说:“我当众许诺放过雷纯,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分半堂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日日伺机而动。若非你武功超出他们预计,你不会活着回来。你死了,六分半堂将以此事为契机,一鸣惊人,重拾雷损在时的无上地位。”
他说话同样很慢,很清楚,从不讳言矫饰。这种做法,如同他正在镇静坚定地,一块一块剜出伤口附近烂掉的血肉。
他的声音平板无起伏,从容说出她当时的想法,“你发现,我答应放过的那位弱小女子,继雷损之后,再度成为不可忽视的强敌。你对我极其失望,你认为我是个凭一己之好恶,随意饶恕对手的人。你认为我已不适合活在这个江湖里,你担心我重蹈覆辙,心软放过白愁飞。”
苏夜口吻比冰雪还冷,“是。”
她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一缕忧怖。雷纯训练杨无邪,是训练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