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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微微一震,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顿时满心狐疑,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冷不丁瞟他一眼,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
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事、朝廷事无不如此。方应看失踪不久,有桥集团忠诚于他的成员已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马按兵不动,聚拢到米苍穹麾下,继续替有桥集团办事。其余一部分归了方歌吟的徒弟,“乱世蛟龙”高小上,听候他的吩咐。剩余最后一批,纷纷投靠太师府,以蔡京马首是瞻。
她想杀剩下四名刀王,更想借机杀死雷媚。但她霍然发现,雷媚竟然就此消失。事实上,未等神侯府给出答案,雷媚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了何处。
苏夜认为,她若非见势不妙,赶紧隐蔽自己,便是动身寻找方歌吟,打算为方应看报仇。等方歌吟大怒进京,刚好可以撞上诸葛先生的一脸苦笑,用不着她出面交涉。
她还得知,蔡京听闻元十三限自首后,拈须沉默良久,并未多加评论。他和方应看均是定计害他的元凶,元十三限若要展开报复,也无可厚非。何况,之前他一力扶持他,尽力将他与神侯府割裂,这时再去面圣诉冤,宣称诸葛先生纵容师弟杀人,未免说不过去。
东窗事发之初,他叫来几名亲近信任的捕快,要他们整理陈年积案。但凡是凶手不明的大案子,都要栽赃是黑衣老人做的,要求诸葛先生以其为线索破案。
到了这个当口,他只能自认倒霉,放弃几条成形了的毒计,尽快着手收拾残局,笼络方应看留下的人脉。之前他还曾派人出京,四处打听方歌吟下落,准备恶狠狠告上一状,这时亦无可奈何地召回他们,将麻烦事全扔给诸葛先生去做。
至于缉捕、捉拿元十三限的事,自然不能交给神侯府,但寻常捕快既无胆量,又无能力,哪怕被迫展开搜索,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无功而返。
他沉寂多日,仍无行动,只是继续聘请高手护卫家园,进宫见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元十三限杀了人也是白杀。在过去,这枚苦果需要京师的正道人物勉强咽下,现在轮到他和米公公,同样苦的惊人。
第三百九十章()
离太师府外墙仅有两里地的街心,生着一株岁逾百龄,参天而起的老松树。
松柏长青,历尽严寒酷暑而不凋零,常被当作坚贞不屈的象征。古今无数文人骚客,均喜爱赞扬它们的品格,借物抒情,发一发心底的牢骚或感慨。但诗词写了一万首,松柏本身仍无动于衷,从不以人的理念为意。
松树针叶覆霜,愈显苍翠浓绿。苏夜藏在树荫之中,安然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上,遥望着远处的蔡府。
雪后初晴,令人免于雪水沾湿衣服的不适感,天却黑得很快。天光黯淡,已到入夜时分。她端坐不动,犹如一团稍深的影子,完全不起眼,更不会引人注意。天气虽然冷了,白天仍有不少行人过客,从树下蹒跚走过,却无一人发觉树顶有异。
她愿意被人看见时,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若她不想,那么相距咫尺亦如海角天涯,对方到死也察觉不了她的身影。
一个月之前,她从江南回来,北边的大雁却已向南飞远。由秋入冬之后,南北两地气候差距越来越大,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今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昨日下了一场有气无力的雪,未及覆满地面便化了。寒风倒是吹拂不休,将树枝摇得簌簌作响。
苏夜身体随枝叶摆动,极为舒适自然,仿佛变成了这棵松树的一部分。但她的双眼,始终凝视府内的亭台楼阁,耳边则一时不停,静听飞檐下铜铃发出的清脆响声。她看得如此出神,好像那里是电影院,而她是没钱买票,只能悄然偷窥的贫穷观众。
今年冬至来临时,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重返现实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幸好她已做足准备。她把偷窥阵地从李师师的醉杏楼,转移到蔡京的太师府,正是为了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她研究府中地形,刻意牢牢记住,即使闭眼行走,也可从正门直线走到后园。然后,她还观察了府邸内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内院女眷、书房护卫,以及为数众多的丫环仆从。
这么大一座宅院,既是朝廷权力中心所在,也是权臣荒淫生活的缩影。她看了许多天,发现一些颇为有趣的事情,亦接触过府内的某位成员。现在,她终日耐心等候着,像个拥有绝世武功的死神,随时准备扑过去,挥出降下死亡的巨大镰刀。
冬季来临之前,方歌吟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骑马佩剑,踽踽独行,悄然进入汴梁城。
他曾经失去爱妻,最近又失去爱子,纵使拥有天下第一的名气,亦不能稍减伤感之情。据说,他与诸葛先生会面,与元十三限会面,与苏梦枕会面,与高小上等人会面,并主动要求见一见无梦女。见面时,他盯视她被方应看一剑砍断的手腕,嗟然长叹,半晌无言。
苏夜猜测的没错,雷媚果真抛弃了一切,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要他赶紧回京。当时雷媚所知不多,并不清楚方应看的生死状态,只把最坏的可能告诉了他,令他既震惊又疑惑,也跟着乱猜起黑衣人的实际身份。
谁能想到,元十三限已向六扇门的领袖自首。京中人人皆知,方小侯害人不成反害己,遭受害者反咬一口,驾鹤西归去了。
人证物证俱全,再无翻案余地,足以见得方应看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最终机关算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方歌吟是个不讲理的人,可能会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务要杀了元十三限为子报仇,但他不是。他只是悲哀,消沉,后悔不应该那么早放手,使方应看近墨者黑,见了想要的东西,便强取豪夺,鬼迷心窍地去争抢自在门绝学。
说实话,元十三限杀性太烈,心狠手辣,出手太绝,非要弄死得罪自己的人不可,做派为方歌吟所不喜。但人死都死了,他又能怎样,无非是长歌当哭,伤心懊悔而已。
他祭拜了妻子,又去石桥遗址悼念儿子。他夫人桑小娥的死,至今谜底仍未揭开。方应看曾目睹义母发狂跳崖,在复仇一事上出力甚多,却迟迟追不到真凶。他死之后,方歌吟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在天地间孑然独行,连夫人的落崖真相也未必查得出来。
事已至此,京城瞬时成为他的伤心地。他反复查问质询,得知再无疑点,于是黯然离开,不愿在此长期逗留。他八月十五进京,未到九月,人已远在天涯,恐怕得等冬至或来年中秋,才能再见他的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