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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天空泛着淡淡的灰黄,雨丝当空飘落,时断时续,刚够沾湿行人的衣物和头发,带来不太愉快的潮湿感觉。在这种天气里,打伞似乎毫无必要,可不打伞,又会觉得手上、衣上,全部都是细小雨珠,挡也挡不住,甩也甩不开。
细雨如是,建康的命运也相差无几,均会令人不快,偏偏无可回避。很多人拒绝去想,宁可沉浸在五石散造成的幻境中,享受肤浅的快乐。唯有头脑清楚者,才能正确应对,在动乱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苏夜既没去醉生梦死,也不属于头脑清楚的那一类。说到底,这个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是一脸平静,藏在琅琊王府对面的暗巷,耐心观察府中动向。
那天夜里,她并未伤害李淑庄和陈公公,任凭后者折返王府,消失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她已知道他姓陈,深得司马道子信任,而且是魔门深埋在司马曜兄弟身边的暗桩。表面上看,他从来不肯轻易离开王府,仅对司马道子一人忠心耿耿,但事实远非如此。
只要魔门那位圣君发号施令,陈公公便会倒戈相向,自背后重创司马道子。
换句话说,司马道子父子的命运,其实已掌握在魔门手里。别说南晋气数将尽,烽烟四起,文臣武将各怀鬼胎,即便是皇祚绵长,海内清平安定,楚无瑕也会入宫争宠,有可能诞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到了那一天,司马道子又会面临一场恶斗,几乎无法笑到最后。
苏夜从不贪心。她在一夜间,掌握了这么多事情,已经足够了。
当然,她可以迅速亮相,一举击败在场的两大高手。但她衡量利弊后,认为天地双佩和竺法庆更加重要,让李、陈两人保持懵然无知的状态,亦可多多窃听魔门的内部消息。
毕竟她为了玉佩,势必与竺、尼夫妇为敌,为了江文清,也必须和桓玄、聂天还等人干架。敌对关系既已无可避免,那么,敌人对她的无知,便会成为她这一方的优势。
魔门自以为无人觉察,一直将身份隐藏的滴水不漏,便继续这样以为好了。她根本不必着急,因为日子还长着,大可慢慢计较。
除此之外,她心里浮现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那个人,正是魔门中有“邪帝”之称的向雨田。
如果她没记错,眼下就是向雨田活跃的时代。从隋末唐初,向前倒退百年时光,那时的向雨田,隐有魔门第一人之势。哪怕到了双龙崛起的年代,向雨田的名字仍阴魂不散,连他收的四个不成器徒儿,也算是江湖上比较可怕的人物。
战胜他,曾是她的主要任务之一。可她等了很久,找了很久,直到时限来临,必须离开,也没发现这位魔门高人的踪迹。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也让她怅然若失。取胜后得到的完成度,仅是部分原因。她同样很想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经过漫长的等待,些微的失落,过去的怅然若失已经变质了。她更乐意把年轻时的他打趴下,问他为何那么擅长躲藏。
李淑庄口中的魔门圣君,也许就是向雨田。她想找他的话,自然得向魔门中人打听。像向雨田那种超凡人物,绝对不可能默默无闻,想必随口一问,就能问出答案。等她从竺法庆夫妇手里夺得玉佩,这将成为她的下一个任务。
暗巷离“宽敞”二字,足有十万八千里,但她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目光投向不远处,琅琊王府的气派大门。
这时候,她神情稍显凝重,眼中却有顽皮的光芒。她已作出决定,先击败司马道子,再去边荒集寻找江文清,或者持续追查任青媞,直到查出结果为止。
司马道子乃是建康最有权势的人,所以平时十分忙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府前往某个地方,要么是皇城,要么是明日寺,要么是其他大臣的府邸。他从不深居简出,无意修身养性,也给她提供了多达七八次的动手机会。
以今天为例,他尚未正式动身,府内已然忙成一团。侍卫纷纷聚集,排班点名,做好随侍在他身边的准备。车夫从马厩中牵出骏马,检查马鞍缰绳。然后,才轮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琅琊王本人。
他面无表情,派头十足,眼神古井不波,安然坐进华丽的马车车厢,命人打开正门,光明正大地将车子驶出府外。
马车前面十人,后面十人,形成前呼后拥的态势。这二十名随从,均为百里挑一,武技精湛的护卫高手,绝对不可小觑。这仅是他出门去办私事,并非入宫面圣,否则他的伴驾人数将会达到四十人以上。
另外,他本人的实力更加不凡。谢玄连续受伤,被迫静养之后,他隐约成了建康名门、皇族中的第一高手,无需太过担心行刺的刺客。倘若真有危险,陈公公将会随行保护他。但在今天,他不认为有此必要。
于是,他注定要受到极大惊吓。
司马道子此行,是前往城东明日寺,与住持竺雷音、艳尼妙音等人见面,再次商谈楚无瑕入宫之事。一切商量完毕,他再亲眼见一见楚无瑕的迷人容貌,便可以让事情板上钉钉,一举解决深宫中兴风作浪的张贵人。
他独坐车中,首先想起谢玄,以及死在谢玄剑下的竺不归,生出了七分世事无常,三分幸灾乐祸的微妙感情,接着,又想到了远在边荒的司马元显和王国宝。
谢玄伤重难愈,正是王国宝亲口透露给他的秘密。王国宝收买了妻子谢娉婷的贴身婢女,得知谢娉婷探望谢玄后,多次躲到暗处哭泣,时常愁眉不展,顿时大喜过望,猜出谢玄寿数将尽。竺法庆在江左唯一忌惮的大敌,很快就会变成历史。
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然而,司马道子的眼光并没这么浅。他深知谢玄去后,谢家会一蹶不振,不论是北府军的何谦、刘牢之,还是谢家的谢琰、谢混,都很容易对付。但谢玄之外,还有桓玄,桓玄之外,还有孙恩。他的头号敌人即将逝世,其他敌人仍是前仆后继。每一位都紧紧盯着建康城,希望自己是下一位入主皇城之人。
他着意拉拢竺法庆,格外关心弥勒教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孙恩的警惕。像任遥那等高手,都含恨死在孙恩手下。孙恩若孤注一掷,亲自携徒弟前来刺杀他司马道子,又有谁能够断言后果?
司马道子想到这里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惧怕挑战,喜欢玩弄权术,满腹都是阴谋诡计。但孙恩的“黄天道藏功”,只怕超出了他的想象。孙恩的徒弟徐道覆成功攻下边荒集,也证明了他卓越的统帅能力。幸好孙恩选择与慕容垂联手,而非桓玄,不然的话,他的自信心会削弱到有史以来最低的程度。
此时他最大的期望,便是竺法庆依约出关,势挟风雷,率弥勒教大军接管边荒,一举打破几方势力间的平衡。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以前、现在、以后均会不择手段,消灭所有潜在的敌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北府兵副将,出身寒微,无人重视,也不代表他应该心慈手软。
司马道子没来由记起刘裕之名,同一时刻,脊梁蹿起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剑刃震了一震,开始退出剑鞘,露出一弯明亮银痕。
他位高权重,剑术高超,从来只会让人害怕、屈膝,绝不会是反过来的。因此,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少见也非常恶劣的感觉。
刹那间,危机感不停加深,几乎把他变成惊弓之鸟。他自知大难将至,却发现灾难无影无形,不知来自何方。车外护卫亦一无所觉,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严密护卫着马车,转向通往明日寺的道路。
车里安静的出奇。他甚至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包括马匹踏地声、护卫行走声,还有王府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重撞击声。他们离府不久,先沿着直通王府的官路行走,再转进另外一条街道。道路两旁根本没有行人,纵使有,也会马上退避三舍,以免触犯了琅琊王的威仪。
就在这片安详的气氛中,司马道子急速拔出忘言剑。
长剑烁然生光,与此同时,马车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顶棚突然下陷,凹陷处周围出现无数裂纹。司马道子持剑跃起,眼前倏地一花。顶棚碎裂成五六块,向上飞掀而起,现出灰暗无亮的天光。
一道黑光悄然袭至,破入车中。刀是黑的,持刀之人也穿了一身深色衣服,打眼一看,仿佛卷进车里的黑色劲风。
司马道子双眼刺痛,视野瞬间暗了下来。对方刀气盛烈至极,压迫着他的眼睛,造成视力衰退的效果。
他顾不上大喝“来人是否孙恩”,匆忙间挺剑向前直刺。长剑化为千百道剑芒,嗤嗤作响,涌入急压而至的深黑洪流。
第四百八十章()
苏夜一接触司马道子,立刻大失所望。
她确实是偷袭在先,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并不值得夸耀。可是,她都踩上了马车车顶,司马道子才霍然惊觉,长身而起。他的反应速度、感知能力,仅比车旁护卫高出一筹,和她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
等她冲进车厢,亲眼看见他的忘言剑,失望之情又深了一层。
简单地说,由于她出手太快,突如其来地现身马车上方,司马道子毫无还手之力,最多跟她拼死一搏,还搏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剑法决不能说差,却比不上任遥的御龙剑,若和燕飞的蝶恋花相比,差距只会更大。
这么一个人物,便是九品榜上,排名第三的驰名高手。
此时她的想法是:与其说九品高手榜,不如说是南晋朝廷的公务员排名榜。她无缘领教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桓玄的断玉寒,仅从司马道子、江海流两人的本事来看,这个榜单水分相当大。
难怪北方江湖和南方武林,都不太瞧得起九品高手,认为外九品才能代表南方汉人的武学素养。长久以来,九品高手榜被称为自娱自乐,互相吹捧之作。同为榜单上的第三名,屠奉三的武功就要高出不少。如果他和司马道子一对一地交手,司马道子的输面能达到九成以上。
司马道子武功究竟如何,不在苏夜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觉得,既然三、四两位高手均无惊人造诣,那么排名第五的王国宝、排名第六的王式更不用说了。王国宝号称是竺法庆的徒弟,但到了她手上,未必能走过十招。
这个事实让她怀疑,所谓的挑战九品高手,不太可能是玉佩发给她的任务,仅是她本人的错误猜想。就像现在,夜刀迫近司马道子,压得忘言剑抬不起头,相差十分悬殊。纵然她干净利落地取胜,又有什么意义?
她掠空而至,突袭这辆威严华丽的大马车,简直迅如鬼魅。直至刀剑首次相交,发出清脆鸣响,十名护卫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大声呵斥,靠近马车,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可惜,他们动作太慢,围住了马车也是无用。车厢坚固厚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且面积有限,令他们无法及时冲入救援,只好在周围打转,不停伸长脖颈,试图看清车内情况。
司马道子既无心喊人来救,亦不知苏夜正在贬低他的技术水平。前一秒,他打算在谢玄死后,彻底抹杀刘裕这个人;后一秒,他已经在为自家性命而奋斗。
剑光剧盛,触及夜刀刀锋,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先是一声悲鸣,再无可奈何地向后弹开。剑身剧烈颤抖着,仿佛不堪重负,晃出无数闪烁银光。剑气涣散到无可凝聚的地步,别说锁紧对手,连自保亦是不能。
司马道子面色大变,连催真气,只觉面前传来沉重的压力。这股压力虚无缥缈,找不到源头,也破解不了。他眼皮仍然刺痛不已,再三努力,仍看不清对方的招式与位置。
他此前怀疑这名刺客是孙恩,甫一交手,疑心登时烟消云散,变为无足轻重的小事。来人是孙恩还是恩孙,他的命运均已注定。他打心里拒绝相信,这竟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黑光有如怒潮,一重重地涌向他。他在浓黑的刀影里,依稀瞥见了一个非常矮小的人影。此人面容模糊,只露出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目光在闪,剑光也在闪,刀光更是铺天盖地,翻翻滚滚地席卷而来。他匆忙看了一眼,不及判断是真是幻,那个人影便再次消失,与刀锋合二为一。
刀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急促至极,一开始尚有间隔,后来间隔愈来愈短,连成一声悠长尖锐的剑鸣。然后,剑鸣戛然而止。极为短暂的静寂后,又出现最后一记铮然脆响,伴随着司马道子透出绝望的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