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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轲持着圣旨,走到正中上首,长身而立。高岳便就走下阶来,带着众人,拜伏于地,一丝不苟的三呼万岁,垂首聆听。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爰暨旧京。群臣以宗庙无主,归之于朕,遂以冲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自践宝位,四载于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难,元元兆庶仍遭涂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祸加先帝,肆杀籓王,深惟仇耻,枕戈待旦。”
“仰惭乾灵,俯痛宗庙。幸有凉州张卿世笃忠亮,勋隆西夏;秦州高卿崛起陇地,忠勇两全,四海具瞻,朕所凭赖。今进张寔为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进高岳为大将军,秦州牧,尚书左仆射,持节;二卿承制行事。”
“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悬,朕已诏王,时摄大位。二卿其挟赞琅邪,共济难运。若不忘主,宗庙有赖。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嘱以后事,密遣黄门侍郎史淑、侍御史王冲赍诏假授。临出寄命,公等勉之!”
杨轲清朗中带着肃然的声音,又有几分沉重,回荡在府衙的大厅之中。听到皇帝这般赞许褒扬张寔及高岳,被那情绪感染,众人也很以为然,心中对高岳怀着敬意。待听到最后“明便出降”等语,皇帝在昏暗灯烛下拟旨的那份凄凉无奈的悲伤,跃然纸上,不少人的心被狠狠揪疼,立时都啜泣起来,裴诜等几人更是哭出了声。
第两百五十一章 瞻前顾后()
高岳红了眼眶,顿首再拜,恭敬地接过圣旨,使人持去心保管。他回想起司马邺那苍白憔悴的脸,不由真心一阵难过,扶着案几,良久默然无语。
但事已至此,徒然悲伤也属无意。皇帝至始至终都十分感念高岳,在最后一道旨意中,还对他高度赞赏并加官进爵,这是好事,乃是对高岳的无比认可。当下,堂下众文武,收拾了心情,高呼“大将军”,统皆屈身参拜。
高岳却避开身去,连连摆手道,如今天子蒙难,非是臣子得享名望爵禄的时候。此乃诏使人哀痛,实不敢闻,再三谦让不受。最后在众人齐声言道不可有违陛下苦心劝谏之下,高岳才表示,既如此不敢抗旨,便就暂为代理大将军、尚书左仆射等勋职。
高岳对王该温言道:“此道圣旨,乃是陛下亲手交与,意义重大,我待要珍重保存,留作一生纪念。虽有涉及张公之语,但我实不忍让你就此持去,王将军可回去将我的苦衷转告张公,我且将寻机派遣使者,去当面拜会张公。”
当日皇帝赐旨,王该也在场,司马邺的明明白白,这道旨意确实是交给高岳的,就算其中内容提到凉州张寔,但受众却只是高岳一人,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眼下这圣旨,便就是高岳的私人之物,不容他人染指的。王该当即无话,拜伏于地,对高岳长期以来的关照表达了衷心的感谢,并表示能够与高岳结识并曾并肩作战过,幸也,今将辞去,万望贵体珍重,且盼来日相逢。高岳逊谢,不再强留王该,听凭他率部西去。
待众人散去后,韩雍及杨轲留了下来,却当面向高岳告罪,言道进据上邽之后,因从稳定局面收拢人心的大局出发,韩杨二人,私自做主,对从前南阳王旧臣等,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宽宥处置,并公开表示了既往不咎的态度。但对于原秦州长史淳于定,韩雍倒是当众斥责,淳于定位居辅官之首,不向南阳王劝善,教其为君为国,反倒一味逢迎,兼且迭献奸谋,乃是大恶,下令将其关入大牢。不禁处罚了淳于定,也起到了对降臣们敲打边鼓的警10101010,。诫效果。这此中种种,虽是便宜行事,但韩雍谨慎,生怕脱不了专擅的嫌疑,故而一定要当面向高岳剖析清楚。
高岳连连颔首,末了将手一挥,表示韩杨二人,临机应变,在短时间内便将上邽城态势控制下来,非惟有罪,更且有功,至于专擅云云,不值一提。他虽然对韩雍稳定局面的做法很是赞同,但其实对韩雍这种始终恭谨守节的态度,更是赞赏不已。
高岳略想了想,决然道:“淳于定此人,从前一贯为恶,且始终引导、教唆司马保,仇视于我,更且与张春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可谓蠹臣。我的麾下,哪里能有他的位置!以我的意思,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要让人明白,我高岳大度和宽容,并不是不讲原则的。”
杨轲首道:“淳于定官声不佳,于国于民,都没有一丝的增益。且他乃是与我敌对的首谋和鼓吹者,屡屡作恶确实留之无用。我道祖一手拂尘教化世间向善,另一手也要用大神通降妖除魔,世间万物的道理,都是相辅相成的。”
韩雍心事既去,不禁松一口气,又道:“主公之言,属下无有异议。不过还有一人,属下和杨长史都觉得不好处置,便听任其闭门家中,留待主公亲自决断。”
胡崧自从拒绝再领兵作战之后,便被恼羞成怒的司马保投入大狱,更曾一度要被杀头。后来上邽被秦军围攻,司马保焦心如焚,便忘却了顾及胡崧。等到司马保被张春劫持而走、上邽城终于易主的时候,胡崧仍然在牢里困着。
韩雍因曾与其在南安相攻对峙,对胡崧的军事才能,倒有些肯定,心里对其也颇有印象。城破后,韩雍陡然想起胡崧,但在众人中遍寻不见身影,待听得裴诜述,方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便径直往狱中将胡崧释放了出来。
孰料胡崧只不过淡淡的道了声谢,对韩雍诚恳的招揽之意,当面拒绝,只言自己心灰意冷,不愿再复入仕途,情愿从此闭门隐居,不问世事,还请成全。同来的裴诜,不禁好言相劝,胡崧面对老友的苦口婆心,也是不置一词,只是摇头不已。
无奈,韩雍便听任胡崧自回府中,眼睁睁看他当真是大门紧闭,不再交际。连裴诜此后数度上门再劝,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干脆吃了个闭门羹。虽然胡崧直到目前,还是抱着不合作的态度,但他毕竟与淳于定截然不同,一则未闻品行有亏,二则元勋之后,三则临敌实战也算将才。故而韩雍与杨轲议定,还是等高岳来了之后,再当面汇报,争取一下。
这日,胡崧仍旧在家中愣愣地望着院中的梅树,想着心事。转眼又是一年,梅花依旧繁茂冷艳,但人却愈发落魄失意,真是情何以堪!胡崧惆怅满腹,怔忡无言。
他就算闭门不出,也不是不晓得如今外面的局势。朝廷亡了,他曾独居内室,大哭一场,不过对于高岳二度勤王舍生忘死战斗到最后,胡崧意外之余,还是真心怀着敬佩的。按眼下秦州终于易主,他名正言顺就此归附岂不最好,但胡崧迈不过心中的坎。
要阶级之分门户之见,也还是有一的,另外从前的对手,现在却要俯首称臣,这也让他有些不好接受。但最关键的是,他把握不了高岳的态度,对于未来不敢抱有希望。虽然裴诜现在据也很受重用,但裴诜和他不一样,裴诜是文臣,没有什么伤害性;而他是能领兵打仗造成威胁的武将,而且曾和高岳公开的敌对过,在战场上厮杀过,这叫他如何敢轻易归降?
从古至今,降附之人,最后不得善终的故事,比比皆是。远的不,便是本朝的先大将军、东平郡公苟晞,战功卓著,屡破强敌威名赫赫,后来在内争外斗中不得已投降了石勒,石勒先是表示既往不咎,但不多时便找借口杀了苟晞。这前车之鉴,实在是后事之师,他投降高岳,不过头而已,但谁晓得日后会不会落得和苟晞一样的下场。
所以心中没底,便干脆不去做,明哲保身总还可以吧。胡崧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尤其是在昨日听闻淳于定被公开斩首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眼见故旧同僚都在新主之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裴诜等几人更是颇受重视,这让胡崧不自觉地又感到很是失落,一种将蹉跎余生的悲伤,油然而生。
呆望良久,胡崧脑中如麻,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便心不在焉的转身回走。刚转到前厅口,便听得堂外一声高叫:“圣旨到!”
胡崧愕然望去,却是一个黄门,手持着明黄色的诏卷,昂首进来,就要宣示。胡崧惊诧莫名,不由开口叫道:“且住!这是哪里的圣旨?”
黄门正色道:“胡将军此言大为不敬。圣旨正是今上所赐,此外哪里还有?可跪听。”
皇帝不是已经在长安城破后,被匈奴人俘虏了么,如何还会有旨意发出。胡崧满腹狐疑,但看那黄门毫无伪色,不禁还是随即跪伏于地,三呼万岁。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
黄门高声诵读的,正是高岳受赐之旨。但胡崧并不知道,当下从头到尾仔细听完,虽然内容与他毫无关系,但还是惊得愣在当地,连站起都一时忘却。
第两百五十二章 消释疑虑()
正满头思绪的时候,大门之外,又进来数人。胡崧抬眼望去,当时便看见了韩雍和杨轲的脸,还有随在后面的裴诜。但当先一人,乃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玄色劲服,外罩月白锦袍,很是隽逸潇洒,气度不凡。
这人是谁,他不认识。但韩雍和杨轲他认识。眼见这两位如今秦州的顶尖大佬,却一左一右恭敬的随侍在那年轻人的身侧,而且裴诜隔着老远便开始在人后向他急速的使眼色,那么,饶是胡崧再蠢再笨,也当即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胡崧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嗔目结舌的呆看,说不出话。却见那年轻人二道剑眉之下,目光炯炯望着他,从容微笑道:“胡将军元勋之后,名声素著。今日得以相见,幸甚。鄙人高岳,有礼了。”
胡崧仍旧还没缓过神来,裴诜急忙上前来,拽住胡崧的袍袖小声促道:“世佐兄!今日州主亲至,兄奈何如此懵懂?”
“啊,哦哦。”
胡崧强自镇定,从一团乱麻中抽出身来,忙回礼道:“崧,拜见大将军。适才惊讶,有所失态,大将军勿怪。”
高岳似笑非笑道:“哦?那么胡将军,是听到圣旨震惊呢,还是见到我不请自来震惊呢?”
“啊。大将军忠心为国,故而陛下嘉奖,这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意外。倒是大将军突然莅临寒舍,在下毫无准备,故而有些吃惊。”
高岳笑了起来,好似满面春风,“我来,是想见一见胡将军,最多讨杯茶水喝而已。又何需你做甚准备,难道还要请了乐手来吹拉弹唱不成?”
大家都笑起来。不管心中怎么想,胡崧毕竟也是官场里混过的人,当即便收拾了情绪,也陪了笑脸,将高岳等人请进去。
宾主落座,寒暄一番。待得暖了气氛,胡崧也不似初时那般拘谨尴尬的模样,高岳抿了口茶水,清清嗓子,望向胡崧道:“和胡将军聊了这么多,甚是愉快。不过不做过多叨扰,没奈何便还是要讲一讲公事。倒要先请问,此后足下当作何打算呢?”
厅内之人,都安静下来,一起望着胡崧。胡崧也晓得高岳说来说去,最终是肯定还要讲到正题上来,所以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当下摇摇头,道:“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在下正要闭门隐居,不问世事罢了。”
“嗯。如或不弃,我倒真心实意愿意请足下出来做事,助我一臂之力,共击胡虏,可好么?”
终于听闻高岳亲自来招,且言语之间很是诚恳,胡崧忍不住心中波动,但沉默片刻,还是叹息道:“大将军抬爱,令人感激。但在下实在心灰意冷,又能力浅薄,不堪重任,怕会让大将军失望。所以,只能敬谢不”
他还未说完,高岳立时便大声道:“胡将军,陛下赐我的这道圣旨,今日我特地携来,也让你有所耳闻。我请问你,在旨中可曾听出了什么?”
胡崧一时莫名,迟疑着道:“陛下十分赞许张公及大将军。”
“不。你应该还是没有听出来。”
高岳一摆手,干脆利落道:“陛下在社稷覆亡的最后关头,即将力屈束手,完全可以将家国事统统抛诸脑后,但他不仅没有,反而还是那样心系天下,不仅将大位及时妥善的做好了安排,还用心鼓舞臣子,意欲激励我等不言放弃,时刻图谋恢复。”
高岳不知不觉面色已变得肃然。他朝着虚空拱一拱手,又道:“陛下如此,我等臣子怎敢不鞠躬尽瘁,舍身忘命,当以驱逐胡虏、廓清天下为己任,又怎么可以因着种种无关紧要的缘由,而瞻前顾后,自甘消沉呢!”
胡崧直眨着眼,说不上话来。高岳面色愈发沉郁,索性直截了当道:“我也多少明白足下的顾虑。设身处地的想想,也是无可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