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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高岳当众如许推崇,张寔心中畅快,笑容满面,拉了高岳的手,在一片恭声和此起彼伏的欢呼中,二人便往城中而去。
“高公!初来我姑臧,见我西州风土人情,比之中原如何?”
张寔竟然兼职做了半个导游,并不急于去往府衙,而是引着高岳,在城中内外,随意的四下观光起来,于是身后双方无数官员,都便作陪,一行人暂且做了游客。
前世今生,高岳也是第一次涉足这久负盛名的西域之地。他有些好奇的转首四望,见城内外的建筑风格、人民的样貌衣着、乃至入眼处的各种色调,都与襄武乃至长安确有不同。当即边看边点着头感慨道:“我一路西来,大山大峦,大漠大湖,正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贵地虽然柔美不足,但苍劲有余,实有壮丽之美。凉州雄踞西北,果然名不虚传。”
张寔拊掌大笑,停步回顾道:“人皆言秦州高使君,文武兼全,天下无双。今日得遇,实在是有百闻不如一见之感。诸位,可听见高使君适才随口而出的诗句,竟是画中有诗诗中见画的佳作,极好!”
两方随从,都忙不迭的大声赞誉起来,简直有媲美陈思王的意思。高岳连连逊谢,陪笑几句,心中对李诗仙说了无数遍对不住。众人边为游览,便做缓场,不疾不徐的转而便到了凉州牧守、大都督府。
联袂入内,宾主分列而坐。待得近侍、婢女将香茗瓜果等侍奉到位,张寔兴致勃勃地亲自为客人介绍,这是高昌的葡萄,这是焉耆的香梨,那是伊吾的甜瓜等等。笑谈一番,张寔清清嗓子,扫视四方,举手而大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我凉州迎来贵客,幸甚。本公忝为州主,谨代河西百万黎庶,对秦州高使君的大驾而来,再表欢迎。”
堂下一片欢颂的赞声响起。于是高岳与张寔宾主双方,就目前天下形势深入广泛地交换了意见,对颠覆社稷的匈奴人表达了一致的谴责和极度的愤慨。同时对共同关心的话题进行了探讨,并就秦、凉二州双边关系的现状及进一步发展,提出了切实有效的建议及方针。双方的会谈,始终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秦州虎贲中郎将周盘龙、凉州长史宋配、太府司马韩璞、左将军王该等双方官员,会谈时在座。
张寔对周盘龙的满头白发,很是惊奇。待了解到此人便是王该口中,曾单人匹马在匈奴兵的重重包围下,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的那个极度彪悍的秦州白头将,当下大为震撼,夸他乃是今世典许,单独赏了西域进贡的上等葡萄美酒十斛,并赐黄金五百两酬其勇烈。周盘龙言辞讷讷不善交际,上前谢过后,又侍于高岳身侧,目不斜视长身而立,张寔瞧在眼里,反在心中叹服不已。
会谈已毕,张寔大宴高岳,席间将一箱箱上等的葡萄美酒,尽皆抬了出来。高岳本言道不善饮酒,但在此种场合,又是与张寔初次会见,不由不有所表示,故而在张寔热情的劝说下,便应允饮了数杯。觥筹交错之间,伴随的却非是丝竹之乐,却是独特的笛声笳音。当那略显古朴苍峻的西域乐声传进耳中,那光泽通透的酱红色的酒,笃笃倒进了如玉般的青瓷盏里,又被缓缓品进了唇舌之中,那听觉、视觉、嗅觉及味觉上的优质感受,使人轻松畅快之余,不禁也心潮起伏。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佳酿入腹,宾朋满座。高岳不知不觉被气氛所感染,脑中涌起思绪万千,张口便大声吟出了唐人王翰的这首流传千古的名作,铿锵激越,意蕴深远。
堂中众人一怔之后,爆发出响亮的叫好声来。武人从中听出了悲凉壮烈的澎湃心潮,而文人儒生们,却被此诗遣词造句中的韵律、格调及旷达的豪情大气所征服,于是所有人,非惟是奉承,乃是从心底里迸发出真切的赞美来。
高岳微醺,投袂而起,大踏步来到堂下,将卫卒的佩剑要来手中。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安静下来,颇为好奇的俱望过来。
第两百六十七章 真实缘由()
高岳剑眉一挑,虎目含电,身姿甫动,光影已随,原来他已踩着节点,舞起剑来。??n??。?须臾,剑正如银蛇吐信,凛冽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周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真是一道银光殿中起,万里已吞胡虏血。
众人看他,时而足不沾尘,轻若游云,时而力碎砖石,迅猛无匹。那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刚柔并济间,又举重若轻。
众人看得发痴,竟至想不起喝彩。高岳舞了一回剑,越发畅快淋漓难以自制,粼粼剑光之中,他身影不滞,边已高声颂唱起来,其音抑扬顿挫,震耳绕梁。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张寔在内,大殿内诸人统皆目瞪口呆。这一篇似诗似赋,未曾有所听闻,眼下高岳吟出,格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特别是看他人、剑、舞、吟相融合一,武技卓绝无比已是赏心悦目,其词更是意境恢宏雄放,情感真挚,今昔对比强烈,使人如闻黄钟大吕,惊心动魄。
高岳一气呵成,声停剑收。他轻快迈步又走回座位,面上不红喉间不喘。须臾,震天般的赞誉欢声,不约而同的爆起,瞬间打破了无比安静。连那本在殿外值守、却情不自禁从门边纷纷探头来观看的十数名兵卒,都忍不住跟着喝起彩来,内外的巨大喧声几乎要将高阔的殿宇穹顶也给掀开。
张寔激动地满面红光,不禁拍着案几,摇头太息道:“我少年时博览经书,长成后,又为先公专掌征伐,压服西域诸镇,故而每每以人中之杰自诩。然则相比于高公,才发觉文武皆有不足,真正是人外有人,自叹弗如。且高公这般年少,便即有如许赫赫成就,可谓是天降英雄,不世奇才矣!”
欢宴的气氛已达**。张寔也很久没有这般惬意尽兴了,他连饮数十盏,竟至半醉。正好也是已至群宴尾声,张寔耳目朦胧,不得不回府歇息。他颇为抱歉地对高岳再三致意,高岳连道无妨,便请他速去休憩,又与凉州众人再叙片刻,便告知一声,要自去姑臧城中再随意游走。
本来就没有多饮,当下走在阔达的大街上,被通透的微风轻拂,高岳酒气早已消散,愈发神清气爽,耳目澈亮,和周盘龙二人一路前行。周盘龙戴了一顶格外宽大的巾帻,遮住满头白发,尽量不惹人注目。他默默的随在高岳身侧,偶然望过去的目光中,充满了叹服和崇敬。
“盘龙。现在就你我二人,我和你说些实话。此来凉州,拜会张公,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还有一个缘由,才是促使我亲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要在此寻访一人,然后努力将他带回襄武,为我所用。”
高岳不紧不慢的走着。但看他转街穿巷时,得空便寻人探问某处如何去的时候,便晓得他心中必然已有了清晰的目标。周盘龙眼下听他这般说,忙恭敬小声应道:“主公既然如此看重,属下料想此人应是大才。”
“对。如你所说,正是当世大才一个。若是不趁着现在籍籍无名时候,挖掘过来,等到来日扬名天下,就不一定轮得到我啰!”
高岳哈哈一笑,也不再讲,腿上却带快了些速度。周盘龙更不多话,提脚紧随便是。
若是单论面积,姑臧城比之上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高岳虽不停滞,但走走问问,也已过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建筑前,当下二人抬首细看,面前门头之上,有“秘书监”三字。高岳点点头,对周盘龙道一声,就是这里。
秘书监,乃是古时中央政府设置的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的机构和官名,有时地方政府或者半独立强藩,也会随机设立。此处是用来专门收集、编篡、整理本朝代之前的各类档案书籍,很多极有价值的孤本宝典,也多亏有此专门机构保存,才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延留下来,以供后人瞻仰。
见高岳面色竟然变得俨然起来,周盘龙心中突然有些小小激动和好奇。他真想立刻就看看,使高岳这般挂心的人物,究竟是怎生模样,却到底是何方神圣。正揣摩着,见高岳已迈步进去,忙收了神,紧随而入。
“古之建国君民者,必教学为先。”凉州因远避战火,较为安宁,对于文教,也自然而然比较重视。从张轨时,便视教育和倡导教化为治理凉州的根本策略之一。境内立学校,施教化,文化气息浓厚。虽地处戎域,然自张代以来,号有华风。所以姑臧城里也设置了秘书监,不仅注意收集、保存各种典籍,还特地安排较多的小吏,专门分门别类的誊抄,以防原本的遗失和损坏。
此处因是公立的档案处,每日里也有不少各处官吏,来此查阅或者借调相关图籍。故而高岳两人进来,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里面颇为安静,各色人等都在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高岳放慢了步伐,入得内里,是一处颇为宽阔的大厅。厅中横直竖平如棋盘般,很多小案几井然有序的摆放。每个案几后,都跪坐一人,皆是在垂首提笔,专注誊抄。厅内,间或有人走进走出,但总还算是较为安静。
正在四下打量时,有一个九品校书郎身份的中年人,从高岳身边快步穿过,径直来到厅末左侧一处案几前,将手重重一拍,那案几后的一人惊得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这般看书看得发呆!光顾着看,又忘了誊写!”
那校书郎垮着脸,探出手略翻了翻,更加不悦,又大声道:“眼见都快要到戌时。瞅着日落西山了,你案头上还剩十余章没有抄完我说过你多少次!誊书便认认真真的誊,如何还看入迷了?你这般屡教不改!”
高岳见那站起的人,年纪甚轻,身材单薄,衣衫较为陈旧。虽有些样貌平凡面黄肌瘦,但目光很是明亮清澈。高岳心中微动,便慢慢跺至近前,在一边不动神色的旁观。
厅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的人还小声地嗤笑起来。那年轻人本是个外聘的小吏,专门负责誊抄什么经史子集、名家兵书等等各类古籍。别人都是只管依葫芦画瓢的抄写,然后到月拿俸禄便是,只有这人,每每翻看原书竟至痴呆,忘了本职工作,交不了差甚至回家熬夜抄写,但过不了几日,又是入迷,被校书郎当场都逮住了好几回。
年轻人孤单单的站着,耳听得四周许多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怒气的校书郎,便有迅速垂下眼睑,讷讷道:“王郎中,这篇尉缭子实在是博大精深,所以就不知不觉看进去了。我,我下次再也”
他还没说完,校书郎冷笑出声,敲着案头,又复厉声道:“下次,下次,你自己说,你给我保证过几回下次了!我就不懂,你一个靠抄书来度日的小吏,老喜欢看那么些个书,有什么用?能多给你俸禄?怎么着,肚子还没填饱,难道就想着去文韬武略,匡济天下了?年纪轻轻,总是如此不切实际的胡想,你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
这一连串的反问、奚落和训斥,也可算是毫不留情了。厅内的议论声和嘲笑声,登时也随即变大,有些肆无忌惮起来。那校书郎有心让年轻人难堪一回,故而也不约束,充耳未闻般,只管胡子瞪眼的盯着。
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几乎想找地缝钻进去。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头却更加低下去,手中的笔攥得愈发的紧。
校书郎摇摇头,哼了声又道:“要不是你这笔字,写得还算可以,我早就将你辞退了,难道不知?我今天再最后警告你一遍,若是还有下次,谢艾!我也不会再听你只言片语的解释,你立马卷铺盖滚蛋!听到没有!”
古往今来,多少曾心怀不凡抱负、满含激情的年轻人,都被身边各种循规守旧的冷嘲热讽所击倒,变成了一个个失去活力的泥塑凡胎。在冷漠功利的现实中,没有人在乎你的目标和你的兴趣,相比而言,更多的人,在乎的是你能赚到多少钱,或者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触手可及的利益。所有曾为理想悸动的心,所有曾有过的不甘坚持,都在岁月中被无情地消磨压抑,从而随风散去。
校书郎大摇其头,不屑的走了开去。那叫谢艾的年轻人,正讪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