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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雄图-第2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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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从从沉梦中惊醒相似,高岳双目中陡然射出一阵强烈的期冀光亮,他呼得一下弹直了身子,竟忍不住拍着桌案,急道:“快!快进来!”

    门开处,太医令邹郁轻轻地走了进来,意气萧索的跪倒,慢慢地磕了头,见他如此模样,高岳带些热切的表情,一下子便僵在了脸上。

    “回禀陛下。周将军自前时受伤后,身上十余处旧疮统皆复发,近来又有寒毒侵入,伤了心肺经脉,致使病情急转直下。据臣,”邹郁微微抬头,快速的瞥了眼高岳愈发阴暗的脸,咬咬牙还是据实道:“据臣及诸位太医馆同仁会诊后,认为周将军病体沉重,恐,恐将难以救治了。”

    砰的一声擂桌巨响,邹郁纵使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一个哆嗦。高岳疯狂地拍着桌面,探出身子愤怒地咆哮道:“寒毒?朕不是早让他们送去了三大箱上等蜀地白炭么!还受得哪门子寒毒!尔等技艺不精巧言令色,敢来欺朕么!”

    邹郁垂首轻声道:“陛下请息怒,恕臣直言。病体虚弱,极易受寒毒侵染,本源不正,非是多烧白炭便能解决的呀”

    高岳仰着头,死死盯着天花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而忽然沉静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复又坐倒,一瞬间,疲态尽显。

    “罢了。朕知道非是尔等干系,只是朕不愿相信而已。”高岳忽然觉得鼻头似乎被那翻卷的浮尘刺激的发酸,他深深吸着气,看着邹郁,缓缓道:“卿与朕明说吧。还有多少时候?”

    邹郁深深叩首,无奈叹道:“总之请陛下保重圣体为要。据臣等意见,周将军恐难,难过年关了。”

    “什么!还有不足半月便是除夕,他竟然!”

    仿佛当头炸雷,又似心头被重锤猛击。高岳失声叫出口来,但立时便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默然良久,高岳呼的站起,决然道:“既然命数无可挽回,朕便去亲自送送他罢!”

第三百九十五章 故人故去() 
周府。卧房病榻上。

    周盘龙静静躺着,双目紧闭,沉寂无声。他从前棱角分明的饱满阔面上,两颊深陷,嘴唇干裂,而今连颧骨都凸显了出来,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沉釉般,散着蜡黄的黯光。他如同一盏烧了很久的烛火,灯油已经几近枯涸。

    两月前,在成功占据了常山郡后,秦军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巨鹿郡,便可从侧翼直接威胁赵国陪都邺城乃至首都襄国城。彼时赵帝石虎正亲征辽西,闻警立即分军回师救援,并命太子石邃并太尉桃豹、太师夔安及太傅支雄三大元老,率军迎战。赵军拼死相斗,秦军不得前进,巨鹿一时难下。

    为鼓舞士气,并嘉奖将士扩大战果,秦帝高岳派武卫将军周盘龙领求死军往前线督战助阵,打开局面。求死军战力极其强悍,横冲赵军所向披靡,更有周盘龙大发神威,于阵前独斩五员赵军悍将,催动本方士气暴涨,迎头向前力克赵军,夺得巨鹿郡重镇柏乡城。但周盘龙在激战中身被数箭,竟突发头晕目眩,又被敌将伺机刺中胸肋,抢救回阵后急送洛阳。高岳闻讯大惊,立命太医馆不惜一切代价日夜救治,但无奈关乎命数,药石难挽,周盘龙病势愈发沉重且迅猛,终于将至弥留。

    经年累月的征战厮杀,消磨光了他的气血、力量和猛锐。但人的一生,究竟是平凡安稳但庸碌无为的度过好呢,还是轰轰烈烈却如流星绚烂划过的好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周盘龙静静地躺在榻上,他紧闭的眼眶下,眼珠偶或转动,那干裂发白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昔年的欢笑、激动、喜悦乃至愤怒,那桩桩件件,虽然已是浮光掠影,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这个本是平凡的人的身上,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的一生,是惊心动魄无怨无悔的一生,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只是,如今,他累了,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纵使不舍,亦无法可设。

    昏昏然间,耳听得府上家人一片俯身叩拜之声。仿佛条件反射般,纵使这双眼皮沉重不堪,纵使灵魂已然迫切地想去沉睡,但周盘龙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周盘龙的夫人,本来女流之辈,不方便抛头露面。但当此非常时刻,皇帝又亲自驾临府中,作为周府主母,她不得不代为应答礼待。此刻,她垂首趋步上前,伏在周盘龙耳旁不停的呼唤:“夫君,夫君!陛下又来看望你了,你感觉好些了没!”

    前些时日,周盘龙一直昏沉不能自理,太医们来看诊后都直摇头。昨天傍晚,周盘龙突然清醒起来,不仅说饿要吃食,又吩咐夫人亲自给他擦洗了身子,还换了一身新袍服。夫人心中惊喜不已,连道人已好转,忙请太医来看。结果‘回光返照’四个字,刺得她心里淌血。果然从午夜后,周盘龙复又开始陷入昏迷。“陛下!臣,臣失礼了”

    周盘龙躺着,慢慢转过头来,用尽力气伸出手去,大睁着已开始变得模糊的失神双眼,努力地去找、去看榻前那站立的身影。那是他誓言守护并追随一生的人。

    高岳俯身一把攥住周盘龙的手。这双曾力能举鼎劈山的强劲大手,而今却变得干瘦、冰凉。脑海中昔年的意气风发雄姿勃勃,反衬着眼前这张黯淡枯萎的憔悴病容,高岳强忍着心中的伤痛,话未出口,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君臣默然良久,周盘龙轻轻回握着高岳,强提精神,涩声道:“陛下何必如此?臣本是边塞粗人,不是遇见陛下,早就填了荒土。一路相随至今,而有陛下随时提携指点,幸也!男子在世,遇明主,杀贼寇,立功名,壮哉!盘龙此生足矣,今虽将永诀,陛下当为臣笑。”

    高岳忙揩去了无声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道:“贼寇仍未驱灭,却说什么永诀?再说你若去了,哪个来日夜守卫朕呢?卿勿要胡思乱想,还是振作些,朕已命太医”

    “邱将军忠勇有才,且人品端正,臣去后,陛下可放心专任。臣的两个儿子,资质平庸,文武皆难有成就,将来陛下万勿念在臣的薄面上,而给予不应有的封赐赏酬。此外,前方战事正酣,臣的丧事请陛下一切从简,不要有什么牵扯浪费,让臣走的安心些。”

    周盘龙自顾一口气说完,面上泛出异样的潮红,喘息不已,良久才喟然道:“陛下,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而且昔年,神卜郭璞郭先生,当时曾测过臣寿不过十年。而今已然十一年矣,想来臣还是赚了。”

    虽然心中不能不信,但高岳将手用力一挥,还是像赌气般厉声叫了起来:“卿索性再多活些年,让他看看,他测得不准!周盘龙!朕要你再活下去!这是圣旨你听明白了么?”

    周盘龙双手抖索起来,从高岳指间无力的滑脱。他的喉头开始急剧的滚动,末了终于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斜而出,无声地滑落鬓角。他轻轻摇着头,泪如泉涌,却惨笑着喘道:“陛下,陛下!臣对陛下一生忠诚,从来不敢违背,但这一次,这一次怕是要抗旨不遵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深重的悲伤,此时终于控制不住,高岳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放声大哭不已。门外,早已跪着的所有府中之人,从适才的无声默默流泪到开始乱嘈嘈哭泣起来。周盘龙大喘,深深望着高岳,不顾众人的惊声呼叫,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道:“属下叫做周盘龙拜见高将军。”

    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撕心裂肺的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却将床头的药碗失手打翻在地。咔擦一声脆响,高岳听见了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秦天圣九年十二月末,司隶校尉、武卫将军、陇西侯周盘龙病逝,终年四十一岁。皇帝高岳哭至双目肿痛喉间喑哑,悲痛到难以自制。在军情紧急的当时,仍下令辍朝三日哀悼,并御笔题写祭词,驻跸周府亲视治丧事宜。归朝时赠周盘龙征东大将军,追封为陇西郡公,谥曰“壮”。待葬,杨坚头、雷七指二人自愿领头抬棺,高岳更执意往送,且不顾礼制,令皇太子亲自扶柩致祭,举朝震动。

    周盘龙不懂运筹帷幄,也短于排兵布阵,但他用卓绝当时的过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决然猛烈,捍卫着他的主君,捍卫着他的国家,捍卫着他的信念。在千军万马中视若等闲,斩将夺旗仿佛云淡风轻。他以无上的坚毅和忠勇,得到了高岳的极度认可和深深信赖。

    虽然都是名传天下的斗将,且名爵地位相似,但不同于雷七指的粗狂,不同于杨坚头的骄狂,周盘龙更难能可贵的始终持身以正,言行谨慎,从不争名夺利,无论上下贵贱都待人平和有礼,很多中下层的将士,都曾或多或少的受过他的提携和恩惠。如擒斩郭默、平定颍淮的平南将军杜宣,便是他从前在基层之中慧眼拣拔推荐出来。故而周盘龙忠、正、勇、德兼备,乃是秦军中声望无两、很受尊敬的传奇人物。他的凶信传出,军中士气为之一沮,很多人都唏嘘哀恸不已。

    高岳曾视周盘龙为最忠诚的部下、最亲密的战友、最可靠的助手。因周盘龙乃是攻伐河北时战阵受伤引发一病不起,高岳悲愤难耐,内疚的同时甚为衔恨迁怒赵人,勃然下令前线主帅胡崧,再拔城时,不准受降,男子全部杀死,女幼收捕为奴。大冢宰杨轲苦苦劝谏,进言此举若行,河北民心从此尽失。并道若是周盘龙在天有灵,亦当为陛下此旨自疚不安,使得高岳醒悟,最终收回了成命。

    秦军保持压制之势,使得石虎有心早日回师。但苦于辽西地带,仿佛一口泥潭,踩上了便陷下去,无法轻易抽出身来。燕军战力不俗,再有土著段部人的配合指引,使得赵军疲于奔命。而受周盘龙病逝大丧、皇帝痛悼等影响,秦军前线亦暂时勒兵不动,除了小规模的袭扰及遭遇战,河北战局,整体态势趋于平稳。

    到了天圣十年三月,朝廷终于有最新旨意传到,竟是前所未有的力度开始大举进攻赵国:令大司马韩雍为关东道大行台,都督河北诸军事,统精兵五万东进,全权主持所有战事。仍旧命王该、杨坚头为大行台左右丞,以雷七指、姚襄为正副先锋,并特设随军监察使,以御史中丞多柴充任。车骑将军胡崧授为关东道副行台,旨到时,率本军立即先期展开攻势,以邺城为当前既定目标。同时,又令河东郡公石生率本部一万人马,攻击兖州濮阳城,从侧翼牵制,使邺城方面守军难以两面兼顾。

第三百九十六章 法外之恩() 
河北。漳水北岸。秦军大营。

    两边将校数十人,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正中上首,大行台韩雍,顶盔掼甲,面目沉肃,目光锐利。阶下,四名健卒正反捆着一员将领,视之,竟是杨坚头。

    须臾,帐外又有亲将进来,大声禀报:“启禀大元帅,罪将刘昌、李准、鲁光三人,皆已伏法,特请大元帅示下。”

    亲将一挥手,三名士卒随之进来,各捧着一个托盘,帐中瞬间便充斥着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托盘上,三个血淋淋的人头,面目狰狞扭曲,不忍直视,让一众杀惯了人的将军们,都不禁微然色变。

    韩雍面沉如水,将手一挥:“挂起示众!”

    亲将等忙躬身应命而去。众人的目光,不禁都集中在杨坚头身上。却见杨坚头目瞪口呆,望着韩雍,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韩雍灼然的目光,直直刺在杨坚头脸上。“汝还有何话可说?”

    杨坚头眉间狂跳,忍不住辩道:“那黎城守将兰勿提,追击就追击,却太过嚣张嘴里一直不干不净,辱我先父,我这三名部下,实在不忿才回身返斗的。兰勿提最后也被末将我亲自斩杀,怎么也算将功折罪,大元帅又为何当真杀他三人?”

    韩雍将桌案重重一拍,怒喝道:“单单杀个兰勿提有何用?本帅要的是全歼黎城的守军!那黎城乃是东进要地,守军亦有七八千人。我叫你前去挑衅,但只准胜不准败,意图诱惑守军倾城而出,然后围歼。好容易敌军中计出城追击于你,奈何你耳旁生风,竟然带着亲信回身急忙忙斩了兰勿提,剩下守军受了惊吓,又一窝蜂逃回城去了,你说!先前如何吩咐你来!敢违我军纪,该杀不该杀!”

    杨坚头面色红红白白,说不出话来。韩雍将头点点,嗓门一提道:“汝既无话可说,甚好。来人!将罪将杨坚头推出门外,斩首示众!”

    众将惊闻此言,都禁不住眼皮直跳。有心想说话,慑于韩雍的积威不敢开口。四名健卒推起杨坚头便要往帐外去,杨坚头哪里肯顺从,只管扭动身子剧烈挣扎,俄而狂性发作起来,跳着脚较着劲,瞪着韩雍大叫道:“我是皇上钦点的行台右丞!你不能这样说杀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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