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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低头看看自己。他的外罩袍衫先前已脱给那受伤母子,现今内穿一身短衣窄袖的玄色劲服,更显得精神利落。他颔首道:“算了,便是这样就好。穿起甲胄,倒显得有些端着架子,做作得很。”
正说话,外面有亲兵来大声道:“禀报将军,氐族大王子杨难敌在外求见。”
杨难敌一行十人,除了杨轲略作乔装跟随在身侧,还有八个人都是精悍的卫兵。今日临近中午,终于来到了西和城下。仰首望去,杨难敌怔忡无言,这座重镇不久前还稳稳地掌握在氐人手中,可却突然就变换了主人,让人不得不兴起世事难料的感慨。
而由大推小,目前他虽然是正式的氐王继承人,可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丢了这个位置,废黜的王子不如鸡,日后怕是连苟活都不可得。杨难敌在心中暗下决心,此行无论多么艰难,也得达成和解目标,化去这场兵危,让包括父亲兄弟在内的所有氐人都看在眼里,是他杨难敌力挽狂澜,拯救了部族,从而让他继承人的身份变得坚不可摧。
进了城后,杨难敌跳下马来,刻意放慢速度,牵着马悠悠地走。对他而言,西和城等于是敌占区,他事前曾担心陇西军烧杀抢掠,或者蛮狠无礼的虐待满城氐人。他行了一截路,举目四望,尽是一派安稳平静的景色。
各色人等,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也不见有惊慌害怕的神色,有巡城的士卒在不远处走过,遇见腿脚不便的氐族老人,既没有不耐烦的连声催促,更没有粗暴地一把推开,而是慢慢的随在身后,待走到宽敞些的地面时,再无声的从老人身侧绕开走过。
“先生,看来是我多虑了,这高岳倒是安民有策、治军有方啊。”
杨难敌牵着马儿踱着步,对身侧的杨轲叹道。负责引导指路前行的陇西军卒,也不好催促他,便默默地在杨难敌身前五步外走五步停一步的引路。
他一行人安安静静,人数又少,且没有什么夸张的仪仗,所以走在街头,并不怎么引起路人的关注,偶有人多看两眼,也认不出杨难敌的身份来。
杨轲负着手,像是一位要吟诗作对气定神闲的书生,听闻杨难敌感慨,不由微笑道:“诚如大王子之言。高岳战胜攻取之后,不作乱、不妄杀,在如今之世,根本就是凤毛麟角。其实黎民百姓的要求,最是简单不过,只要能每天能填饱肚子、安定平稳的过活就行。所以大王子,日后治理部族国家,也要多加注意,不可使百姓厌之弃之,多多与民休养才好。”
“先生金玉良言,我一定记在心中。”两人边走边看,边看边谈,过的片刻,便来到了府衙之外。
内里,几名侍女正洒扫完毕。听闻通报,高岳快速整理了一下衣着,便大步走了出去,三将一字排开,紧随身后。
“小氐杨难敌,拜见高将军。将军威名,如雷贯耳,恨不早日相见。”
堂外一人,前额突出,高鼻锐目,满脸短簇的青茬络腮胡,却没有一丝粗鲁的感觉,面部五官轮廓分明,神采奕奕。他戴着白色的毡帽,上插一支粗大鲜艳的雉羽,身披华丽的毡氅,一双牛皮靴干干净净,不沾泥水。
这便是氐族储君杨难敌了。高岳知道此人乃是后来史上著名氐王,百折不挠坚毅沉雄,当下很是敬重,忙降阶而下迎上前来,彬彬有礼道:“大王子贤名,高某也是久仰,今日相遇,足慰平生。”
杨难敌初见高岳,也目不转睛的打眼观瞧。他见高岳英姿勃发,高大俊秀,且举手投足间温雅从容,又自有一种器宇轩昂的气势。杨难敌感慨道:“高将军人中之杰,杨某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高岳谦逊相谢,二人互搀着手,欢声畅谈,使人望见却根本想象不到,这竟然是刀兵相向流血厮杀的敌对两方。
二人举步走进堂内,身后一群随从之人,便也跟着进来。宾主分主次落座,早有几名侍女低着头小跑上来,点起香炉,不一会,堂内便有淡淡的檀香飘逸,使人精神一振;又沏了茶,将一盏盏香茗恭敬地端给宾客。
杨难敌目光清澈,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盅,竟然还礼貌性的微微颔首,显得很是端庄谦良。高岳看在眼中,不由对杨难敌又多了些好感,他微笑道:“贵客远来,焚香煮茶略尽心意。不过挂画插花,高某实在摆布不来,还请不要见怪。”
杨难敌汉化程度很高,一听便知高岳说的乃是君子四艺:焚香、煮茶、挂画、插花,这是古代文人雅士追求雅致生活的一部分。此四艺者,透过嗅觉、味觉、触觉与视觉品味日常生活,将日常生活提升至艺术境界,且充实内在涵养与修为,是接待良朋好友、贵客嘉宾的雅致之举。
杨难敌笑道:“我真切的感受到了高将军的热情和好意。而且小氐虽出身边鄙胡族,倒也晓得那些文人礼节最是繁缛,足下英武洒脱,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高岳一点头,大声道:“请小杨将军上来。”
不少人正莫名其妙时,只见一人快步从外面撞了进来,却是当初兵败被俘的杨万夫。
“大哥!”
杨万夫径直奔向杨难敌,人还未到近前,便已红了眼圈,哽咽起来。杨难敌也一下站起,一把拉住他,上下不停打量,并没有什么受伤之处,心中便晓得这个小堂弟是见了自己,心中感慨委屈,才至如此。
杨万夫乃是杨茂搜堂弟的独子。当年杨茂搜与北方氐酋齐万年交战,堂弟英勇战死,留下十来岁的杨万夫。杨茂搜颇重情义,心中难过无比,从此对这个小堂侄很是优容宠溺,从来无有责罚。见他如此,便是连平日狂傲的杨坚头,对杨万夫也是笑笑呵呵,多有照顾。
第一百零一章 机锋涌动()
杨万夫初次领兵作战,便战败被擒。高岳俘获他后,并未虐待他,相反日常吃穿用住,都绝对保障到位。高岳与白马氐族杨家,打仗归打仗,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没有必要故意折磨杨万夫,再说杨万夫虽然比高岳只小不到两三岁,但他见识、气度、眼界、心境等等都根本没法相比,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徒然逞威于他,也显不了什么威风气度。
杨万夫被俘多日,心中惊惧懊悔,煎熬无比。此番乍一见亲人,确实像个孩子一样,委屈难过,情绪没法不激动。。
杨难敌拉过杨万夫,拍拍他的背,和颜悦色小声安慰道:“好了,男儿汉流血也不流泪,你也快十七岁了,不要这样。大哥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会平平安安的把你带回去。”
杨万夫口*唇抖索,竭力忍住即将滚落的泪水道:“大哥,我辜负了伯父的重托,我是个无能之人,给伯父和哥哥们丢了脸”
“诶,胜负兵家常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父王又没有生气,他老人家很是挂念你,你别担心。”杨难敌见杨万夫当众提起兵败之事,有些尴尬的看了看高岳,还好高岳面色如常,并未见什么倨傲或不满的神态。
杨难敌正要措辞,高岳已微笑道:“小杨将军在我处盘桓几日,我常常担心照顾不周。正好此番大王子驾到,我便将小杨将军交还与你,总算完璧归赵我也好松一口气。”
杨万夫闻言,多日紧绷的心一下子放了松,羞愧感激不已,他转身对高岳深深施礼,呜咽道:“高将军心胸宽广,并没有因为我是敌将而有责打辱骂,对我还很是礼貌客气。日后若有机会,我便是做牛做马,也定当回报高将军。”
杨难敌上前来也施了一礼,“高将军慷慨恩义,我氐人铭记在心。无论其他,这份重情,我们不会忘记,总归设法回报,我代表父王,真心感谢您的仁德大度。”
高岳不卑不亢的回了礼,请杨家兄弟不必挂怀,他示意杨万夫先下去休息,又做个手势,请杨难敌再次入座。
杨难敌心中快慰,他举起茶盅吹了吹,轻轻地抿了一口,笑道:“我此次来,也正好带了一些茶叶,乃是当年先帝赐与父王,父王特意叫我转赠将军。此茶与将军的茶味道应有不同,将军闲暇不妨尝一尝。”
其实杨难敌带来的礼物中,有两罐上品的云雾雀舌茶,确实是当初、晋怀帝赐给杨茂搜的。比高岳此番款待所用茶叶,不知好了多少。但是杨难敌不当面说他带的是极品好茶,比高岳的茶要好,而是委婉的说味道不同,这样可以避免场面尴尬。
高岳连连逊谢,表示自己有所怠慢,希望杨难敌不要介意。又说氐王竟然赠给御赐之物,礼节太重,自己很是惶恐不安;杨难敌又赶忙言道这份属应当,高将军少年英雄,勇武过人外还难得仁义淳厚,让人不由不生出亲近之心。
于是双方家长里短、风物人情,天南海北的畅谈一通,间或有陪坐随从人员,接过话头,烘托气氛,堂上一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大王子也是友善爽快之人,高某真是相见恨晚。”又闲聊了一会,茶水换过一巡,高岳见时机差不多已到,便探直了身子,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大王子远来辛苦,本想请贵客且先休憩,然则我心中迷茫困惑,实不知大王子此来有何指教?”
见高岳说到了正题上,杨难敌也不愿再泛泛而谈。但是他并没有张口就道我来和谈,这样便是气势上输了一着。便像做买卖讨价还价同样道理,越是急慌慌地耐不住,越容易暴露心理底价,最后往往不遂人意,谈不出个满意结果。
杨难敌轻轻放下茶盅,眼中灵活闪亮,他并不正面回答,绕着圈子道:“我此番来,父王一再嘱托,让我务必将氐人的诚意转告将军。虽然目前我们两家好像有些误会,但是请将军相信我,我们氐人,愿意和将军成为福祸共担的亲密盟友。”
高岳敏锐地捕捉到了杨难敌话中最重要的两个字:‘盟友。’虽然杨难敌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但是巧妙地将他的意图告知了出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与氐王,本都是朝廷治下的一方牧守,说起来,氐王声望崇高,品秩隆重,我乃后起之辈,应当毕恭毕敬,当面而执子侄礼。”
高岳见杨难敌悉心倾听,又振振有词道:“奈何南阳王以氐王倨傲反逆,令本将率众征讨。南阳王,于外乃是右丞相、大都督、侍中、州牧;于内乃是皇家近亲宗室,藩王翘楚。说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要说误会,我和大王子一见如故,相言甚欢,便是秉烛夜谈也是乐此不疲,又哪里和你们有什么误会!”
高岳叹一口气,紧紧注视着杨难敌的表情,慢条斯理道,“兴兵攻打贵部,非我所愿,只不过上峰有令,不由我不遵。如今胜负已然大定,日后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王爷面前,竭力为足下父子多言好话,求情使之从轻发落。”
杨难敌锐目中有怒色一闪而过,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南阳王侮辱逼迫我陇南氐人,只如卑贱奴仆。”他将当初司马保及部将张春,调戏杨茂搜侍妾、强令氐族进献美女等不平事,慷慨激昂的当众大声和盘托出。
“父王为了大局考虑,忍辱负重,便率众从略阳远远南迁,自甘居于相对荒僻的武都阴平,真是惹不起还能躲不起。怎奈何南阳王得寸进尺,执意非要置我父子于死地。便是兔子急了还咬人,我陇南氐人怎能任人宰割?高将军为人所驱使,进攻于我,岂不知自身犹如杀人之刀,为人所握!且胜败无有定数,万一败衄将军岂不后悔无及?”
“既知我为人驱使,便应晓得我其实身如箭矢,为人所射,何须多言?”
高岳丝毫不为所动,淡然一笑道:“如今我陇西军已经攻下大半阴平郡,而武都的北方门户,现在就在我的脚下。我军将士多次请战,正是纵马扬鞭、跃跃欲试的时候。所谓势如破竹,不外如是。大王子,千言万语抵不住一把真刀实剑,这话虽然直接了点,但是道理彰显无遗,不知大王子以为然否?”
“我氐人部族虽小,但也绝不容如此不平之事,如今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纵使有些失利,也定会誓死抗争,狠狠教训那些高高在上心怀叵测之徒,让外侵之敌来得去不得。”
“你这是在威胁我家将军吗?”
雷七指眼中除了高岳,皇帝也不放在眼中。听得杨难敌情绪起了变化,语气越来越重,他不由冷哼一声,阴沉沉的迸出一句。
高岳皱起眉头,略微侧首,大声喝道:“休得无礼,自去请罪!”
雷七指毫不含糊,蹬蹬蹬几步便走到杨难敌身前,那随从而来的八名亲卫氐兵,如临大敌,纷纷站起来,虽未亮出兵刃,都已护在了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