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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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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绸制的粉扑沾着白色的铅粉,轻轻滑过脸,滑过颈脖,耳后,胸口。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有沧桑。突然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依旧是远山眉,依旧是金花钿。可是眉间眼角,已暗换芳华。

    暗换了芳华,真正成了妇人。是宇文泰的妇人。

    原来我同如愿在一起时,一直都是个孩子。

    手中的粉扑轻轻落在了地上。

    撒了一地的粉。一地细细不可拾掇的流年。

    探下身正要去捡,才忽然发现宇文泰正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笑吟吟走进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粉扑,拿在手里,说:“我是头一回亲眼见女子梳妆。竟想不到姿态如此妩媚。”他站在我面前,伸手拿粉扑轻轻在我脖子上按了两下,贴在我耳边说:“还扑得这么仔细做什么?等一下又全乱了”

    我脸一热,起身避开他。

    他呵呵一笑,走到窗前推开格窗,窗外半轮白月。他仰头看着月亮,声音有些怅然:“月似当时,人可似当时?”

    我站起身走过去,接过话说:“似何时?”

    他仿佛忽然醒神,冲我一笑,说:“没什么,我看着月亮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悲秋吗?”我轻笑。

    他望着我一挑眉:“怎么?只有宋玉那样的才子才能悲秋?你为什么老以为我是个粗人?我也是熟读诗书的!”颇为不满,就提起气,摇头晃脑准备耸给我听。一副争强好胜的孩子样。

    我笑道:“是了,是我错了。丞相弘知风雅。”又问:“但不知丞相大人为何悲秋?”

    他也笑了,伸手一捏我的下巴,咳嗽了一声,双手背到身后,一板一眼地说:“寡人悲的是,寡人的妇人如此貌美,也终有老去的一天。”

    被他取笑,我羞恼地伸手去打他。被他一把抓住手,不肯放开。

    我跺着脚说:“我才不怕变老!”

    他突然认真地说:“我怕。我怕我老得太快。”

    “你作为男子,为什么怕变老?”

    他微微一笑,语气突然有些苍凉,说:“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怕来不及一一完成。——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望向窗外,“谁又逃得过时间?”

    我听了,一时心中也有些凄凄的凉意。

    他伸出双臂将我拥在怀中,轻轻说:“我如今很怕,也许忙碌一生,到了最后,我一事无成,一败涂地。连你都保护不住。”

    他说:“可我已不能后退了。我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才渐渐知道,自己身在一种什么样的危险中。我若后退了,很多人会想来杀我,而且有能力轻而易举杀了我。那你怎么办?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我会害了你们。”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原来到了顶峰,并不是更好的风景,仅仅只剩下最初的愿望,我要活下去,也要让我的家人活下去。只能这样。”

    我心中凄然一动。包括如愿在内,多少人想要踏上他的位置。多少人想要得到权力的垂顾。可是他身在其位,竟然说,只是为了活下去。

    当初,满怀着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壮志和渴望,毅然踏上离乡之路。今日回头看去,竟都是含泪的笑话。

    我问他:“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离开武川吗?”

    他一笑,说:“会啊。时势逼人,若还是有六镇起义,我肯定还是会离开武川。”

    “那你还会从军吗?”我追问。

    他又一笑:“会啊。乱世中,男儿不是从军就是流寇。我当然还是会从军。”

    “那你还会迎先帝到长安吗?”

    “会。否则以何名义同高欢抗衡?最终不过是败亡。”

    “你还会鸩杀先帝吗?”

    他毫不犹豫:“会。否则我会被他所杀,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啊,一切都是必然的。即使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果。十几年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直至权力鼎盛,原来这一路走来,始终的目的都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他看着我,说:“开始的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雄心壮志。我离开武川,跟着时势到处流浪,一半是为了活命,一半是为了寻梦里的那个女子。我那时想,等我寻到了她,就找个稍清净的地方,同她安静地生活,生儿育女。可是后来慢慢不一样了。这世上,有很多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但是他们的心里没有天下。葛荣,尔朱荣,他们不过是想将国家用来作威作福,满足对权力的渴望。他们只会把这个世界败坏得更加糟糕。所以我觉得,这事情该由我来做。我能让大魏走出困境,让大多数人都比从前更好。”

    我第一次痴痴地看着他。竟觉得有些不认识。我究竟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他的心中对于想要的东西如此的清明。他把权力看得如此透彻。他爱权力,也惧怕权力,更要驾驭着权力去完成他的志向。

    他察觉我的眼神,噗嗤一笑,说:“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觉得站在窗前有些凉,拢了拢身上的纱衣,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第四十九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不久,东边传来消息,高欢集十万大军,扬言要直捣长安,声势浩大到了蒲阪。宇文泰得了消息,回来笑着同我说:“他还真的准备和我拼命了。不过一下子来了十万,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吧。”

    生死存亡的大事,在他口中跟儿戏一般。

    弘农只有不到一万的兵马。实力悬殊。我有些担忧,问他:“要不要先回长安,避其锋锐,从长计议?”

    他双眼一瞪,说:“回长安?那多不威风!跟夹着尾巴败逃似的。我难道怕他吗?”

    这种时候,他竟想着这种事情?!

    见我一脸诧异,他说:“我要是现在回长安,不就好像是欢迎他入主长安一样?怎能就这么将他迎入长安城下?我当然要迎上去!”

    “可是”

    十万之众,浩浩荡荡。光是想想,都觉得前途莫测。

    他揽过我,执起我的双手,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是高欢那小老儿的克星。我们交手多次了,不管兵多兵少,他赢了我几回?”

    我看着他明亮坚定的眼睛,问:“你准备怎么办?”

    他的眼睛越发明亮,看着我,一字一句说:“我要引军入关,在渭南迎击他。”

    渭南?

    “会不会太险了?要不要等高欢再往西一点?”不到万把人的军队前行到渭南,一旦被人切断归路,就是全军覆没,毫无生机。

    他听了这话并无忧虑,反而很开心地摸摸我的头,笑嘻嘻说:“明音若是男子,也可在我帐下做一大将了。”

    我不满地撇开他的手。这话怎么说?是夸奖还是讽刺?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诸将也都是这么说。可是我告诉他们,高欢来势汹汹,若是等他到了咸阳,长安就会惶惑而人心思变。不如趁他远来,还未立稳,趁势击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太过冒险。难怪诸将都心中不安。

    “不过。”他说,“这次我以少迎多,只怕乱军中照顾不了你。我想把你送回长安去。”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他笑得温柔又颇欣慰,捧着我的脸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这阵子越发好看了。”伸手将我鬓边落下的碎发别到我耳后,又说:“今年廿三了吧。不知不觉竟长成个小妇人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很高兴,笑嘻嘻说:“明音,我可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第一次见我时我都十四了。怎么能算是看着长大的!”

    他嗤地一笑:“可你那时分明就是个小女孩啊。明明还是张孩子的脸,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学作妇人样。”

    我眼一瞪:“难道是我愿意的吗?”转过身不理他。平白说起那些我最不愿提起的往事,有些生气。

    见我生了气,他转到面前来赔着笑哄我:“怎么就忘了,我确是看着你长大的,可不是在梦里天天见你么?”

    我眼睛一转,一咬嘴唇,说:“听说宇文郎君当年在青楼浪荡行踪也是出了名的?”

    他突然间露出一丝看似羞涩的表情,脸也随之一阵红一阵白。

    我这才由那难得的窘迫中得到一丝乐趣。

    他见我一脸报复得逞的得意,一把将我抱起,恨恨地说:“还不是为了找你!人没找到,惹了一身风流债!”

    我一惊,随即搂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吃吃地笑:“都是你自己惹的,又没人逼着你。如今倒耿耿于怀起来。你既喜欢自命风雅,当知青楼留名也是雅趣啊。快放我下来!”

    他不肯放下我,故意板着脸说:“自命风雅?寡人在你心中就是个粗人是不是?寡人要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我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笑着问:“丞相大人要如何治小女子的罪?”

    他抬头,将我放在地上贴在我耳边轻轻说:“侍寝三日,不得起身。”

    我脸一烫,伸手推开他低头不语。

    暧昧的气氛却令我心里却突然觉得难过。

    我和他今日的情状,已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果然女子都是身如柳絮随风摆么?

    想到如愿,心又隐隐泛起疼痛。那日他站在雨中唤我的样子又清晰地浮在眼前。心一揪,眼中立刻一热。突然间很后悔,那日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再去看他一眼。

    我们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的时刻,大概再也没有了。

    他察觉到我的情绪,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努力躲避着他探询的目光,挤出一丝笑,还未说话,一个侍从在门外说:“丞相,征虏将军到了,正在外面等着。”

    他将我放在地上,说:“萨保1来了。我去跟他说点事情。”

    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一路上怕有流寇,我让萨保亲自护送你回长安。当日攻克弘农时收的李徽伯的八千多兵马,有大半不愿留下的,都给放出去了。别人送你回去,我不放心。”

    “真要让我回去么?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他一笑:“你想出来,我就带上你。”他将我揽过去,蹭着我的脸说:“我的明音不是一般的女子。女诫那种东西怎么捆得住她。她想做什么,我都尽力让她去做。”

    他捧着我的脸,看着我说:“我也不需要你像其他女子那样,守在家中循规蹈矩,数着夫君的归期枯耗年华。你是我宇文泰的妻子,就该见惯世面,神采飞扬。”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融融的暖意。

    忽然心中又有一丝愧疚。为着心中常常暗自浮起的另一个身影。也说不清这愧疚是对谁。

    第二天一早,他将我送出城门。一队不到五十人的队伍,就朝着长安的方向出发了。

    走到半路,一直同我并辔而行的宇文护笑着说:“还好叔母擅骑马。若是马车行走,又是诸多不便,我都不愿意送了。”

    我也笑起来,调侃他:“难道我骑着马,你便是真心愿意送么?”

    他一愣,随即大笑,连连摆手:“不可让叔父知道。”

    宇文护长我两岁,从葛荣开始就一直跟着宇文泰,也曾跟着他一起到晋阳。当初宇文泰刚入关时他还年幼,并没有跟去。我听姚阿姊说过,到了平凉之后,他还一度帮助宇文泰料理家事,听说他治家严谨,家中上下被他打理得极好,极得宇文泰夸赞。后来宇文泰去了夏州,便将他留在贺拔岳身边。宇文泰一直很喜欢他,也很信任他。

    他长得很秀气,瓜子脸,一双丹凤眼和宇文泰有几分相像,鼻子挺翘,鼻梁高而薄,嘴唇也薄,宇文泰说他长得更像母亲。男生女相,听相士说,这是大贵之相。但他家一门英烈,他自小又长在行伍之中,身上又天生带着一股武人的粗迈豪气。混在一起,实在是说不出的味道。

    此刻见他这样说,我打趣他:“你怕宇文泰?”

    他想了一下,说:“如兄如父,亦敬亦畏。”

    刚刚行到潼关附近,天色将晚,宇文护便命众人寻旷地扎营。又分派士兵煮食、值夜。等一切安排妥了,便来跟我说:“叔母且安歇一晚,明早再走。”

    看士兵们都在各忙各的事情,我便起身到四处走走。骑了一天的马,身上乏得厉害。

    宇文护见了忙说:“叔母可别跑远了。怕这附近有流寇逃兵。”

    想了想,还是招手找了三四个人,同他一起跟着我。

    我说:“我又不会走远,何必这么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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