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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又南下到了秦州,我觉得一路有些累了,对侍从说:“我们在这里住下吧。你们去打听一下,乙弗氏在哪里修行。”
隔了两日,侍从打听回来,说元戊在秦州城外几里处的慧音山上为其母建了一座妙胜院,乙弗氏如今就在那里修行。
妙胜院是座精致小巧的小佛院。背山临水,东侧山势险峻,古柏苍翠,钟灵毓秀。
那山门洞开着。往里一看,几座阁楼殿宇翘脊飞檐,并不宏大,却静穆庄严。
我让跟着的几名侍从停在门外,自己抬脚进去。
刚一进门,一侧便有一个婢女拦了上来:“这位郎君莫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私家禅院,不接香客。”
我向她行了个礼,说:“我是特意来拜见乙弗皇后的。”
那婢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这里没有乙弗皇后,我家主人是妙胜师父。不知客人是哪位?”
“我是长安来的。我姓邹。”
那婢女表情疑惑,但还是转身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那婢女又回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妙胜师父请郎君进去说话。”
我跟着她往里走。那禅院正中是个佛堂,东西各有一排配房。十几间屋子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屋子之间来来回回不时地走过几个侍婢。看样子,元戊派来照顾他母亲的人不少。
那个婢女一直将我领到佛堂外。里面正中一尊不大的木身立佛像。身前贡案上香火供果一应俱全。
一个身形中等的妇人跪拜在下,默然不动。
也似一尊像。
半晌,她起身回过来。她这一年应该有三十岁,面貌秀美,神情安穆,仪态端庄。她曾也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吧。如今却只有这一尊佛像相伴。
此时虽是灰色布衫,那一头刚长出不久的头发倒是颇引人注目。似是在故意蓄发。
她看着我,问:“你是宇文泰的夫人邹氏?”
“师父知道我?”我有些诧异。自从嫁给宇文泰之后的每个新年,我都是跟着他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因此从不曾入宫向皇后妃嫔拜年。何况此时我是男装。
她一笑:“当年冯翊公主病死,宇文泰向梁主求娶你,又为你兴建聆音苑,长安满城风雨。”
我低头一笑,无言以对。
她也一笑,淡淡地说:“宇文泰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没想到亦有心思取悦女子。”
我沉默无言。
她见我不说话,问:“你来找我有事么?何以不留在长安?”
我问:“师父可愿收留我一段时间?”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沉默片刻,却没有问缘由,说:“那你住到东边的配房去吧。但你的那些侍从不可以住进来。”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要求住进这间佛院里。从长安一路走出来,见到经历战火之后破碎的山河,有些州郡已经开始复兴。宇文泰,他对待政敌固然心狠手辣,可也并不是那么罪恶和糟糕。
朝堂之上对他的评价是野心勃勃。可是民间里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我想找一个干净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也想念觉儿。生下他三个月不到,我这个阿母就狠心抛下了他。心里不是不痛。但是我和他父亲之间,若一直那样下去,终会伤害到他。
出来几个月,我已深深地明白,我同宇文泰之间,已有了一条血肉相通的脉。他的血会流到我的身体里,我的痛,也会传到他的身上。他不光是我的夫君——不,这根本不重要。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这种骨血相连的亲密已是改变不了。
乙弗氏从不让我的侍从们进门,因此他们只能隔三五天在门外求见,见我安好,才能给宇文泰报信。只是不知我在里面做什么,大概那书信上反复写的也都是“夫人仍安身在妙胜院”这几个字。
这一年冬天,我在东配房外面的院子里,将从凉州带来的葡萄枝插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春()
到了来年春天,栽下的葡萄枝开始疯长。我立起架子,那些嫩绿的藤蔓便顺着架子蜿蜒往上,缠绕不休。
那一年,我对他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年,他对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我呆呆看着那些新长出的藤蔓和叶子出了神。那些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清晰地招摇着细细的脉络,一丝一丝向出延展。长得正好呢。
“明音。”乙弗氏在身后唤我。
我被打乱了思绪,回过头去。她的头发已经蓄了起来,到了肩膀,平日都拢起,收在灰色的僧帽里。我一直疑惑,难道皇帝还要接她回宫?
“师父找我?”
她一笑:“我来看看你种的葡萄。”
我也笑着回头看了看那支架,说:“也不知能不能结出葡萄来。”
乙弗氏仰头看那已经爬到架子顶上的藤蔓,轻轻说:“我记得至尊很爱喝葡萄酒。”
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帝。
她十六岁嫁给皇帝,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夫妻感情非常好。她生活节俭,从不吃山珍海味,只穿旧衣服,不戴首饰。听说在后宫里仁慈宽厚,深得嫔妃宫人的尊重和皇帝本人的信任。然而她亦是个命苦的女人,和皇帝生了十二个孩子,却大多早夭,只有太子和元戊活了下来。
她并无任何过错,甚至是个难得的好皇后,却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而我的夫君是始作俑者。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惭愧。
她突然问:“你和宇文泰有孩子么?”
“去岁春天生了个男孩。”
“啊。”她若有所思,“那你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不呆在孩子身边?”
我不禁眼底发胀鼻中酸涩。这几个月乙弗氏从未问过我为何单独离开长安。我低低说:“这事说来话长”
她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便想离开他,自己好好想想。”
她说:“你这是在画地为牢,自我囚困。”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
她一笑,说:“人会生出种种困惑,无非因为贪。没有的时候想要,有了就想要更多。可这样是不对的,只会让你生出很多烦恼和不甘。你要相信,此刻在你身边的人,就是最好、最合适的那个人。”
“可若本来该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是被生生搅乱的呢?”我不禁追问。
“独孤信?”她微微一笑。
我心一怔。她何以洞察这天机?
“师父怎么知道?”我咬唇,心事被人点破,心有不甘。
“至尊还是南阳王时,和独孤信多有往来。两人关系很密切。”
啊,是了。那晚,他就是去南阳王府邸赴宴之后
乙弗氏见我沉默,说:“没有什么是被生生搅乱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按部就班,走得一步不差。你生就是宇文泰的人,这是前世就注定的。”
我的泪渐渐涌出来,低着头,咬着牙问:“师父为何帮他说话?师父不是因为他才落到这里的吗?”
我需要一个人,和我同仇敌忾,和我一同骂他,仇视他。
可乙弗氏又一笑:“我没有帮他。难道帮他的人不是你吗?”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何以说这样的话?
她抬头看着那些爬上架子的葡萄藤,笑着说:“这些葡萄,难道不是为他种的吗?”
她出尘离世飘然而去。我却于那青翠葡萄架下泫然。
那隐秘的心思,自己都未有勇气去检点翻看,却被他人一语点破。不愿承认,又掩藏不住,措手不及。
急欲逃避,每次稍动念头,就匆忙掩住。
为何要戳破?!
晚上,我独自去佛堂。燃一支清香,跪拜在地默默祈祷。
供案上的蜡烛燃点着,烛光摇曳中,面前的佛像闪动着影子,映在四面墙上影影绰绰,时有时无。
我闭着眼,在佛前默默念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静默中,似有人在低低窃语。
“你心里有事。”
“你有心魔难除。”
“你没有力气放下,更没有勇气拿起。”
不!我不是!
我猛的睁开眼。
他立在我面前。
那个黄河边的南梁士兵。他满头满脸的血,肚膛悚然开着,双手兜着涌出的白花花的肠子。
他眼角一滴清泪,说:“我想回建康我好想她”
他已成了沉在黄河底的森森白骨。却仍是江南一扇朱格窗里的梦中人。
冷汗涔涔而下。我惊惧得无法动弹。
何以佛前会有这些鬼魅?
“不不,佛前一片清净,是你心中有鬼。”
一晃间,一只手挡在我眼前。那手冰凉凉地透着寒气。我下意识去抓,却忽地不见了。
我再张眼去看,那小兵已不知去向,秋苓阿姊却来了。
她的脖子被弓弦绞断了,惨惨地半挂在肩上。她要一手去扶着,头才不会掉下来。
她凄凄一笑,说:“墨离,你怎么还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不是我!”我神思惊惧,双腿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在世受尽苦楚,如今怎么还不入轮回?!
“阳寿未尽,只能在黄泉路苦熬。”
她突然口鼻涌血,那断开的脖颈上也喷出猩红的鲜血。她捂着那鲜血喷薄的断口,对着我凄厉叫道:“我一生未做恶事,为何要这样对我!!”
啊——!
再睁眼时,秋彤站在面前。
她又瘦又小,又冷又饥。胸口一个血窟窿,鲜血淋漓不尽。她对着我柔柔笑着,衣裾在扑腾的烛火光影中飞扬。她是那样美艳,神情又忽的木然,她是一个鬼。
她的双眼空洞,对着我伸出手:“我的女儿呢?”
他们都是鬼!!
我大叫一声,拔地而起想要逃出去,却被人一把抱住,紧紧抱住。
我惊惧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打这那双抱住我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
他凶狠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在我耳边大叫:“莫离!!”
我胆裂魂飞奋力挣扎,尖叫着,云山海月都在激荡——
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寂静。
我一身的冷汗,喘息未定。
抬头望去,面前的佛像依旧垂目不言。昏暗的烛光跳动,墙上一片黑色的影子。
原来都是幻觉吗?
伤感和颓丧突如其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既贪且怖,这就是我。
人是如此软弱,软弱到根本承受不起爱与恨,却又忍不住贪慕。
谁说爱恨不可怕?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一阵夜风灌进来,莫名的寒冷。
我缩起肩膀,哆嗦了两下。不知为何,泪水就流了出来。那一阵阵鬼气森森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害怕。只是莫名的,觉得满腹委屈,想有个人来哄。
我在冷的夜风中,忽然想起了被宇文泰抱着的时候,从心底涌起的暖意。
我回过头,月亮已经隐成挂在天边的一道黯淡的影子。天色微光发亮。
又是一天了。
到了五月,葡萄已经一串一串地挂在架子上了。黑紫黑紫,蒙着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招摇又可爱。
我将成熟了的葡萄剪下来,一颗一颗洗净,放在陶罐里用杵捣碎,加入糖密封起来。
过了二十多天,打开陶罐,一股带着酒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将几个陶罐一个个打开,将酒里的葡萄渣都滤掉,剩下一小坛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液体。这便是宇文泰钟爱的葡萄酒。
我捧着那小坛子喝了一口——
那香醇的滋味自远而近地涌来,仿佛从远古而来,河流湍急,忽的排山倒海。
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
我装满一个酒囊,找来尉迟术:“你找一匹最快的马,将这个送去长安给丞相。”
“夫人,这是”他一脸不解。我们离开长安一年,我从未捎过东西回去,只言片语都没有过。
我轻轻一笑:“送去给他,他会喜欢的。”
尉迟术正要接过去,我拔开塞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塞好给他:“告诉他,第一口是我喝的。”
他双手接过去,立刻回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葡萄酒芳醇的滋味还在口舌间徘徊。想象着他喝到这酒的样子,那于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在在这囊酒中,或可相逢。
我的泪竟然涌了出来。
过了几天,尉迟术匆匆前来,说:“夫人,茹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