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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燕然苦笑道:“闲人一个,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杜书彦道:“前日欲拜会萧兄,却听闻萧兄已搬离了三全观。”
萧燕然叹道:“不知京中为何忽聚集各家道门,道观里都住满了,我等俗家只得搬出来。”
杜书彦自然知道是黑龙一案,却只含糊应了,道:“醉仙楼的春桃酒不错,若萧兄无事,不如楼上一叙。”
萧燕然眼角瞥到远远在树影下歇脚的卖花郎,心头掠过一丝阴影,眨了眨眼,笑道:“那便劳杜公子带路。”
杜书彦几乎同时感觉到了那道异样的眼神,不动声色的与萧燕然低声闲聊着,沿着大路往醉仙楼走去。后面那人果然假装整理了一下筐中所剩无几的花枝,便远远跟了上来,见两人上了酒楼,竟大大方方在楼下石阶前坐着,不时还吆喝两句。
杜萧二人心头都打着算盘,默契的选了个靠窗的单间,默契的铺了四碟蜜饯,默契的闲聊着窗外的风景,直到小二殷勤送上酒来,杜书彦才道:“萧公子到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在何处高就?”
萧燕然笑道:“不瞒公子,我只身上京,不过一二同袍旧友,虽也各处托人打点,想谋个护院的差事,奈何京城治安甚好,时局又如此,京城大户都不愿轻易招请外人。”
杜书彦托着酒杯,打量他一身粗布旧袍,又想起那匹强壮光鲜的大黑马,再想想不知所踪的第一杀手和北荒黑龙,不禁觉得护院这个差事听起来颇有些玄幻,随口应道:“话虽如此,我看萧兄也并不十分着急。”
萧燕然夹了一片酸杏:“急也急不得,时势如浪,逆水而行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争上游,”杜书彦截然道,从萧燕然嘲弄的笑容中他瞥见了一丝不忿,又或者,是一丝哀伤。
萧燕然一惊,已自觉失态。这杜书彦并没有富贵公子的高高在上,亦不格外殷勤,言辞恳切,淡如旧友,谈笑间便去人心防,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
转头想岔开话题,却见楼下的卖花郎已不见了踪影。
“杜公子约了朋友?”萧燕然放下杯子,手稳稳放在桌沿边。
杜书彦捻起一块碎银放在花架上,笑道:“我还以为是萧公子的朋友。”
砰的一声,房门飞开,几道紫烟噗噗打在翻起的桌面上,萧燕然拉着杜书彦从窗口翻身跃下,稳稳落在掠过的大黑马背上。
“好马!”杜书彦不禁赞道。
正午,街头行人极少,一个蹲在门口喝面汤的孩童,被疾驰而过的黑马和轻功卓绝的蒙面人吓得掉了碗。
“京城的治安确实很好,”杜书彦又叹道。
萧燕然猛然勒住马,杜书彦猝不及防狠狠撞在他背上,又未踏镫,忙滚身下马。只见街道已尽,十步外河岸疏柳,三个蒙面人立于柴屋上,手中弩箭已上弦。
萧燕然稳稳坐在马上,轻抚着马脖,而那匹黑马见河畔水草丰茂,竟低头吃起草来,丝毫不把蒙面人放在眼里。
僵持了一会儿,那三个蒙面人慢慢后退两步,跃下屋面消失在黑暗中。
“你若是想做护院,不妨来杜府。”
萧燕然笑了笑,抱拳告辞,顺着那条小巷疾驰而去。
杜书彦低头用脚拨了拨面前的土地,黑土中一道不易察觉金色花纹一闪即逝。那是遍布上京的法阵,只要灵力波动达到一定级别,就会被触发,以免有人在京城里随意施法以图不轨。
“控制得不错,”杜书彦摊开手,一粒几乎细不可见的冰晶落在他掌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客的来历可查到了?”杜书彦捧着书,头也不抬的问道。
“没有,”云墨解下披风挂在屏上,“不过听说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张介府那案子,端王判了斩刑,押下天牢待秋决。”
杜书彦冷笑道:“贩卖机密,本当处斩,端王真是嫉恶如仇,当机立断。想必圣上也夸赞他了吧。”
云墨立在榻前,想了想道:“公子为何要建议端王殿下速决?”
“张介府是太子旧人,太子死后他当然要另择明主,他掌管军器,自然是与庆王走得近些,这事要是庆王从中插手,可是莫大的恩情,你说端王殿下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但是如今圣上精神清明,不比昨冬……”
杜书彦笑了笑,用手指扣着茶碗:“进来站这半晌,没见我茶凉了吗?”
云墨忙缩着袖子,提了炉上温着的小提梁壶给杜公子沏了一碗热茶汤,换了个话题道:“那个萧燕然,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格外难查。”
杜书彦猛然听见这个名字,没来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缓缓吸了口气,讥讽的笑道:“算了,他背后多半是白马司,你不该碰的,管好灵楼的事情就行了。”
“不该碰的。”他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遍,沉声道,“张介府案的详情仔细说一遍,不要漏过一个细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外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公子,该更衣了。”不待回答,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子哗啦掀帘走了进来。
“瑞珠,”杜书彦差点一口呛住,忙放下茶杯,“不能让英儿先通报一声吗?”
“哪里来得及,”瑞珠熟练的抖开外衣,“去晚了人多眼杂,公子又抱怨不得清净。今儿可要茯苓茜纱陪着?”
杜书彦想了想:“不用了,你备套男装跟着我吧。”
本朝将勾栏瓦肆分为三类,一为妓馆,主业是以色事人的生意,官员严禁往来其间,轻则罚俸,重则丢官;二为雅集,芙蕖阁、梅园等均为此类,其中歌舞乐姬皆为乐籍,虽说明文规定只佳节前后方许官员游乐,亦未十分严格。三为酒肆,以酒菜为业,亦有小班唱曲,但多为男子,常有相姑柳郎混杂其间,不能禁。
这潘家楼乃是酒肆中的翘楚,故今日道门之聚便选在此处,一时风头无两。说是潘家楼,其实是由抱厦相连的四栋三层小楼组成,其三为客楼,其一为厨房仓库店员起居用,当中一院,此时高搭彩楼,灯笼火把高低交错如繁星,四面共有十二口大缸,防走水之用,又九十九口小缸,或镀金或扎彩,贴着大红封条,便是准备的好酒。
此时天色尚早,只有几个清秀小倌在彩楼上唱着小曲儿。潘家楼的主人潘石亿亲自站在大门口,接待持帖而来的贵客,若没有这张尺余彩笺,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挤进潘家楼去,当然,想要蒙混过关的,更是逃不过潘石亿圆脸上那双眯成了缝的眼睛。客楼上熙熙攘攘,堂倌们如蜂群般忙碌着,传菜端茶有条不紊,而几个位置最好的雅间,此时仍静静的掩着窗,从来有身份的客人总是晚到。
一辆精致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到潘家楼门口,杜书彦隔着青纱帘,忽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他一身华贵的嵌银丝天青羽纹长袍,外罩银灰薄丝氅,勒着一条石青色绣海东青捕天鹅纹样的腰带,左手挽起的窄袖下露出一截划痕斑驳的旧牛皮护腕,长发一丝不乱的绾在亮银蛇纹冠里,斜斜簪一枝杏花,长身玉立,姿容俊朗,引得过往马车里的女眷们都忍不住挑帘偷瞧。
一个锦缎衣帽的富家书童从潘家楼里探出头来,拿着帖子跟潘老板说了几句什么,才忙忙赶到他面前,躬身道:“萧公子,久候了,将军请您楼上说话。”萧燕然笑着点点头,跟着书童消失在装饰华丽的大门里。
此时已华灯初上,热闹的烟火,冲破了天幕。
“哲克衡手下确实有几名悍将,”大马金刀端坐榻上的丘将军一手拿着信,半垂着略有些松弛的眼皮,保持着上位者的冷漠,“哲家戎马多年,也是该歇歇了。”
萧燕然垂手站在下头,淡淡的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本朝威服四夷,承平日久,不管是将军还是兵士都该过些太平日子。”
丘平虎放下信,抬抬头颇敷衍的说道:“哲六人虽不在了,他的部将我还是会尽力照拂的,张杨,你写封信,给他在北山营安排个位置吧。”说完端起茶杯,示意属下送客。
萧燕然却不理会那张杨引路的手势,叹道:“北山营,如今天下太平了,北山之狼,却在何处呢。”
张杨闻言,急得直挤眼,示意他不要多话。
丘平虎却当没听见,缓慢的吹着热茶。张杨松了口气,忙拉着萧燕然便要出门。
“末将生不逢时,未能得见北山虎狼的英姿,常怀景仰之心,今日得见将军,自不能空手而来,略备薄礼,一个时辰后奉于院中彩台,望将军笑纳。”
丘平虎皱了皱眉,待张杨送了客回来关好房门,忽从鼻腔中哼笑道:“和哲六一副德行。”
张杨是个性格谨慎的校尉,跟在丘将军身边也有多年,此时犹豫道:“今日多有贵人,这毛头小子弄出什么事只怕是不妥当,将军是否要早些回府?”
丘平虎巨大的身躯缓缓站起,松了松肩背,走到窗前看看院中正在表演杂耍的彩台:“哲六这小子要是送礼啊,”不待张杨搭话,他兀自笑了笑,道:“最好别收。”
却两步转回榻上,稳稳坐下来,自顾自喝起酒来。
杜书彦因是白松山苍涛院的寄名弟子,少不得备了礼,在白松山几位长老面前应酬了几句。又到正神司诸师座,玄宫各上师处闲聊,不想正遇着正神司不苟言笑的思端道长,饥肠辘辘、正襟危坐的下了两局棋,真是苦不堪言。好容易思端被人叫走探讨光明功法,杜书彦这才有机会溜回楼上,一边埋头疾走,一边盘算着不知云墨备下了什么好酒好菜,却一鼻子撞到了一个宽阔结实的背上。
“萧……燕然,”杜书彦捂着鼻子,一道寒光利落的落到他肩头。
“杜兄?”萧燕然已脱去丝氅,周身利落打扮,一手还拿着大约是蒙面用的黑巾。
“萧兄竟然也知道这避人的夹道,看来没少逛潘家园子啊,”杜书彦尴尬的笑道。萧燕然警觉的打量着他,面不改色的将匕首收回袖筒中,道中偶遇般行了个礼。杜书彦忙道:“杜某急着去吃晚饭,不便久留,萧兄还请自便。”
萧燕然冷笑着点了点头,竟然真自便的系上蒙面巾,跃身上梁,隐没在叠梁的暗色中。
杜书彦寻到夹道上的暗门进了房间,定下心来将之前收到的密信默了一遍,隔着院子,对面楼上一个高壮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丘平虎。
一个屡有战功的老将,身份贵重却渐渐远离权力中心,圈养在北山营养老的一只威风不再的猛虎。庆王不曾和他有过什么逾越的接触,却忽然下令灵楼注意他的动向,伺机拉拢,不免让杜书彦心生疑虑。
瑞珠熟练的将一只酥皮卤鸭去骨拆块,洗了手来,用筷子夹了一小片在杜书彦碟中,又斟了一盅酒,笑道:“今日不是拜会过几位仙师便无事了吗?怎么又发愁起来了?”
云墨面前一碗粳米粥早都凉了,见杜书彦进来坐下,忙捧起碗喝着,手中筷子不住的夹走卤鸭和胭脂鹅脯。
杜书彦笑道:“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一边示意瑞珠也坐下吃饭。
关起门在杜公子面前,他们便不是下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瑞珠一边挑着松仁拌马兰头,一边嗔道:“潘家楼这生意作得太精细了,一点新鲜马兰头,下面垫这么多腌的。”
杜书彦看着精心堆砌的从深碧到浅绿再到牙白的一叠小菜,忽停箸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转转。”
出了房门,杜书彦从指尖里凝出一丝气线,那只有他可见的线头若隐若现的浮在空中,带着他沿着走廊向东侧三楼拐去。
本占着三楼的诸家弟子,现在已用过晚饭,大多三三两两的聚在结满彩灯的园林里清谈听琴,又或据大厅一角品评道符,楼上人影寥寥。杜书彦一踏上东楼,那气线便打转起来,似乎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封界,”杜书彦望着空无一人,桌椅散乱的房间一皱眉,将腰间香囊里一块玉牌取出,故意挂在极显眼的位置,吸了口气,往前一踏。
咣当一声,一个茶杯擦着他的鬓角砸到门上,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一个蒙面人和一个道士正打做一团。
那个蒙面人他是认识的,毕竟是当着他的面蒙上的布,但那道人,着实让他脸上惊愕的表情真实了几分。
玄宫九殿的碧虚道长。
那两人也是一脸的意外。萧燕然瞥到杜书彦腰上的玉牌,一对英挺的眉毛不耐烦的挑了挑,似乎在说,怎么又是你。
只在一瞥间,碧虚手中的拂尘已经直拂向萧燕然面门,萧燕然灵巧的一脚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