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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忽然轻叹出声,朱廷佐则笑问:“怎么了?”
“没甚么,只是有些好奇,一个五岁孩子为何会执着去养一匹马。”许稷轻描淡写地掠过,却又问:“朱副率乃高荫资出身,按说选择很多,为何独独去荫任千牛备身呢?”
“我年少无知的时候素来甚么都跟着蕴北。蕴北说要做武官,我想也没想就与他一起做武官。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他们家接连几辈都是文官出身,他那时非要去做武官到底是存了哪门子心思啊。”
天门街上开阔一片,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坊与坊相邻,路与路交错,暖阳将整座长安城都罩在其中,一声明亮的呼唤传来:“三郎哪!三郎!”
许稷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千缨,忙转头与朱廷佐道别,拎着书匣匆匆过去。
千缨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顾不得街上来往人等,紧紧攥住许稷就说:“担心死我啦!我好怕你被查出来再被逮进去甚么的!”她见许稷安然无恙,眼都笑成了弯月:“你怎么啦?似乎脸色不大好,晚上没有好好睡吗?还是里面没有给你吃的?赶紧回家吃些东西再睡会儿吧!”
“千缨啊。”许稷低低唤她的名字,“倘若……”
“怎么啦?”
“若我离开西京,你要与我一道走吗?”
“唔……”千缨想了想,“我是听说制科后授官可能会外迁,既然是要离开西京便不是赤县②,那是去哪个畿县③吗?”
许稷没急着回她,她遂接着道:“看来三郎是考得不错,觉得能登第才这样问的吧?太好了!总之不管三郎去哪,我都要跟着去的。我收拾家当的本事很厉害的,带着我不会错的,我甚么都不会落下,换个地方也能过得像在长安一样!”
官员们迁任所乃是常有的事,告身④一下来便不可耽误。说让三天走,绝不让留到第四天,说好话也没用,内官们会催着你全家收拾家当赶紧出城,于是能在这两三天里麻利收拾完东西也算本事。
生在宦门世家的女孩子大多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之后为人妇,倘若又遇上做官的夫君,不管夫君仕途顺利与否,大抵也要再经历一遍。千缨虽然是庶女,也没跟着父亲经历过这些事,但身在大家族见惯了,她也十分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虽然她知道自己与许稷或许不能像真正夫妻般长长久久,也看不清前路到底如何,但她就是愿意跟着许稷,替她操持公务外的一切。
许稷此刻却觉得十分对不住千缨。
这些路,本该她一个人走的啊。
——*——*——*——*——
长安城又呼呼地冷下来,一人一马飞奔过灞桥,往东北方向的昭应城而去。天色将暮时分,骑马者终于抵达昭应,城内一片萧瑟之意,朔风大得似要将人吹跑。
至深曲中一民宅时,骑马者勒住了缰绳,一声马嘶仿佛要将这安静的深曲吵醒。他翻身下马,一盏小羊皮灯笼将他的脸微微照亮。
正是王夫南。
他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抬起来正欲叩门。寒风将他的手吹得发红,手却仍停在半空,没有敲下去。素来镇定的王夫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几番打听才得知这个地方,心心念念地寻来,没想到了门口还是却步了。
他缓缓收回手,想着不如再回去查探查探也好,免得这样冒失敲门万一起了误会。可就在他垂下手的刹那,门“吱——呀”一声却是开了过来。
一男子杵在门口,抬头打量他几眼:“呀!这不是王都尉吗?咦?难道是我家三郎也一道回来了?三郎呢?”他说着往外探,但视线里分明只有王夫南的一匹马而已。
开门者,正是许山也。
王夫南见是许松,不禁蹙眉:“大郎不在东绣岭住了吗?”
“不呀,我还是在那住。”许山平静地解释,“我阿爷阿娘要出远门,我便下来整理整理这宅子里的东西,过两日我就回山了。说起来,王都尉怎会找到这里来啊?”
“出远门?”王夫南完全没理会许山的后一个问题,又问:“去哪儿?”
许山脸上划过一丝平静的伤感,但他还是以寻常的语气回说:“往东去了,今晚恐是要宿在华山玉泉院吧。”
“何时回来?”
“不知道呢,按照我阿爷的想法,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
许山点点头:“王都尉难道找我阿爷有事吗?”
不过王夫南却没给他答复,二话没说迅速翻上马,往东追去了。
第19章 一九上元日()
上元日来临,又因朝廷征讨淮西打了胜仗,长安城破例解了夜禁,东西二市也可延长营业至深夜。
被长期夜禁闷坏了的百姓,终于可以在深夜看到开放的坊门,可以游走东西二市,观夜火流光,畅饮整晚。
许稷刚回家,千缨便嚷嚷着要去东市逛逛。王光敏一早就被狐朋狗友拽出去喝酒了,韦氏则说太闹腾了不想去,便让他二人自己出门。
自年后许稷一直拮据,家里也过得一贯清寒,逛夜市也不过是感受个热闹,并不指望能买些什么。
两人骑马往闹市去,从宣阳坊西南隅的净域寺一路行至东南隅的万年县廨①,许稷与相识的县廨吏卒打了招呼,将马拴在此地后,与千缨一道去逛东市。
道路被灯火照亮,空气中飘着酒气,在这寒冷的正月夜里,却将人们的内心点燃。千缨没戴帷帽,大大方方跟着许稷在街道上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甚么都有趣。
“你走里边,这些人走路不长眼睛!”千缨怒目瞪着方才迎面撞他们的胡人男子,不由分说将许稷往里侧推推。
“唷!娘子好气势!”一个胖胖的中年老头从后面冒出声音来,“还怕你夫君被挤坏了呀?”
许稷回头,见是兵部同僚便寒暄了一二句。胖老头摸着短须笑眯眯说:“许三郎有此般娘子可真是令人羡慕哪。”
千缨受了夸奖却并不高兴,她回头盯着那胖老头看了一眼,像污了眼睛似的赶紧扭回头,猛地拽紧了许稷示意她赶紧走。
许稷知道她怕甚么,赶紧拱手与那胖老头告辞,转眼就拐进了一间酒肆。原来那老头正是千缨之前要嫁过去做填房的那个兵部司库,这司库有回来王家,千缨便见过他一面,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模样实在令千缨想自绝的心都有了。
作为长得好看,且又格外注重外貌的人,千缨从此更不喜欢那些胖胖的、胡子修不平整的中年人,幸好幸好,她这辈子不用给这些人做填房。千缨大舒一口,将许稷攥得更紧,指了一坛子酒道:“家里好久没买酒了,不如买坛烧春回去吧。”
许稷说:“我上回从昭应带了两坛回来,放在家里了。”
“昭应酒吗?”千缨低低地说,“可是昭应酒不好喝也……”
“你这样喜欢喝酒,不如我请调去剑南道算了,那边的烧春比这便宜得多,天天喝都行。”
“也好也好!”千缨不知不觉已变成一只馋酒鬼,被许稷这样一勾更是不得了,是非要买不可了。她赶紧掏出锦袋来,摸摸钱却是不够,忙转头问许稷有没有带钱,许稷摇摇头,千缨便暗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她琢磨一二,走到那售酒的伙计面前:“能便宜些卖吗?”
伙计高贵地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牌子上写了多少便是多少,一钱都不能便宜。”
“可是……太贵了呀。”千缨皱着眉头说。
“这位娘子,这酒可是大老远从剑南运来的。开玩笑呢,你知道剑南到这多远吗?”
这伙计完全没有做买卖的姿态,却也不能怪他。盐铁官营,酒也不例外,所谓“有酒我便是你阿爷,爱买不买”就是此理也。
千缨嘟着嘴忿忿看着,这时候肆内忽走进一人来,径直走到那伙计面前便要了两坛剑南烧春。千缨眼前一亮,忙攥住那人衣裳,一想不合适就赶紧收回手来,但脸上喜色却不见收:“十七兄啊!你也来买酒啊!”
王夫南回头瞥她一眼,满脸的“这人谁啊,不认识”。他一手抱过一坛酒,转了身就要往外走,千缨忙又攥住了他的袍子,一脸谄媚道:“十七兄……借我几个钱可好?”
“哦?你要买酒啊。”王夫南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许稷,“让你夫君给你买啊。”
“我——”千缨不自觉舔舔嘴唇,“我俩钱没带够。”
“钱没带够就改日再买,这么简单的事要我教你吗?”王夫南残忍地拒绝了千缨,抱着酒坛子继续往外走,与此同时,他深深看了一眼许稷,下意识抿紧了唇角。
千缨没能拖住他,于是蛮不讲理地威胁道:“你不借我钱我便养蛇咬你!说到做到!”
王夫南额角跳了跳,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可千缨却越发来劲,幽幽说:“我以前在你床上放过蛇你不知道吧?大概是七岁那年吧,我抓了条小土蛇,就偷偷放到你床上,那条蛇可厉害了,滋滋滋地吐信子,从这游到那从那又游到那!”她手上动作越发夸张,已是讲到兴起:“那条小土蛇在你床上游了个遍呢!你晚上睡觉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来吗?”
王夫南脸色已不大对劲,一旁站着的许稷见事要闹大,赶紧上前一把拉过千缨:“千缨不要再说了。”又转而对王夫南道:“她在说胡话,十七郎请别在意。”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不信可以去问他乳母嘛!他乳母那时还把我揪起来打了一顿呢,就是没告诉他而已!”千缨不要命地昂着脑袋,越说越起劲。
许稷知道她邪门劲又上来了,赶紧捂了她的嘴,皱了眉腾出另一只手来朝王夫南挥了挥,示意他赶快走。
可王夫南非但没走,反而将酒坛子往旁边架子上一搁,忽然猛地拽过许稷手臂,寡着脸撂下一句:“你跟我出来。”
许稷完全懵住,这事不对啊,为甚么找她算账哪?千缨也是愣了,直直看着王夫南头也不回地拽着许稷走了出去,转过头问那高贵的伙计道:“发生甚么事了吗?”
那伙计一脸面瘫地说:“这位娘子,你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千缨懵懵回,“不过他的酒我可以拿走吧?我们一家人哪。”
“随便。”伙计挥挥手,想要打发她走。
力大无穷的千缨一手一坛,抱起酒就先出去了,两边都瞅了瞅,人流如梭,却是不见十七郎和许稷的身影。她叹口气,摇了摇头,便径直先往宣阳坊去。
而许稷则被王夫南拽进一暗曲里,只有尽头一盏纸灯笼昏昏亮着。
许稷被逼得贴墙而站,一脸的严肃与戒备:“千缨图好玩犯了错,我代她道歉,这件事请十七郎勿往心里去。”
王夫南松了手,与她面对面站着,冷风从曲口灌进来,吹得光影晃动,他脸上的神情也是难辨。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昭应。”他平静地开了口。
“是吗,为什么去呢?”许稷抬起头,坦坦荡荡地回问。
“我去你家,遇见了大郎。大郎说你阿爷阿娘出远门去了。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走吗?”
许稷平静地说:“我阿爷认为大限不远,但他不想死在昭应,便与我阿娘一起往西去。若你觉得奇怪,我也没甚么话好解释,我们家对死亡这件事的看法一直如此。”她顿了顿,昂着僵硬的脖子又问:“你去追我阿爷阿娘了吗?可是我阿爷与你说了甚么?”
王夫南却避而不答,沉默着看她,眼眸里是许稷从未见过的复杂感情。许稷想往后退,可她无路可退。脊背紧紧贴着冷硬墙壁,皮肉都觉出疼来。
与此同时,东市大街上还是人群熙攘,偶有粗制滥造的焰火声传来,引得一行人尖叫不已,但这暗曲中,却是路冷人寡一片静寂。
同样人寡的还有皇城内各公廨,除了值宿官员,便只剩下尚书省内熬夜评卷的考策官,但此时公房内却并不平静。
“黜落?你说说看他所陈有哪里不对?!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哪一条说得不对?若不给高等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的人不用,吾朝还有何人可用?”苍颜白发的中书舍人指了答卷怒气难掩,他正是考制科时给许稷蜡烛的那位考策官。
“孟老,此非对错与否的问题。”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年轻考策官从定端坐,言辞里透着冷漠:“正因他说的都对,才不能给高第。试想此卷若初判给高第,之后呢?先是呈政事堂审议,可此卷中却暗斥宰辅;就算能过政事堂,呈上御览,则又必经内侍省②,然此答卷后文矛头直指阉党干政,内侍省又岂会放过他?孟老想判高第的惜才之心练某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