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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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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稷几不可辨地点点头。

    在此说这话没事,但他这番话扔到马承元面前去,就是大逆不道。

    他曾为了抓蛀虫甚至不择手段、一心想要肃清宦池重振朝纲。然那样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发出了如此喟叹。所谓树干意指朝廷,汲干的水与养料则是百姓血汗。不论浙东叛乱,还是河南举旗反,究其原因,都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矛盾的不断冲撞激化。

    这也是度支的难处所在。横征暴敛、多增名目与两税配额,纵然能使度支看起来不那么寒酸,却伤透百姓;而朝廷要荡平藩乱、要养军御敌,度支却……无力支持。

    这是个困局,两个人心知肚明。

    “西北一战,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练绘声音很低,烛火映照更显出他日益瘦削的脸,眼底则是过劳的疲惫:“连河南竟也作乱,神策军至少要遣出去将近一半人。京畿素来都是重兵护卫,如此一来,两京也不那么安全了。”

    “将近一半人。”许稷下意识地算了算,“还有诸镇军的出界供给,拖上一年就可以彻底掏空国库。”她忽然微微仰头,闭了闭目,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过了好久才低下头:“我打算拼一回。”

    练绘抬眸等下文,然许稷却不肯轻易透露她的计划。

    她忽然起了身,像个老人家一样低头在房间里踱步打圈,走了十几圈,停下来问练绘:“御史台除你之外可还有靠得住的人?”

    “姚侍御。”

    “好。”许稷记下,“但愿姚侍御此次安然无恙。”

    “你笃定自己可以走出这道门吗?”

    “不是我笃定,是你笃定。”许稷站着说道,“我一提牵连,你立即知道是策文,你在我出事之前恐怕已经预料到了此事。而你的表现,分明已经是有了对策,政事堂不会放任不管,因你我还没有到用尽可废的时候。”

    “此事十七郎已经知道了,倘若不出意外——”

    “我会成为他的供军使?”

    练绘再次抬眸。

    “他也只有这办法了。”下下策,但好过让她继续窝在这地方。

    练绘对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毫不怀疑,但他觉得许稷可能另有打算。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许稷倦了,就靠墙埋头休息,但又不可能睡着。练绘忽问:“有魏王的下落吗?”

    许稷未抬头,只低低说:“知道又有何用呢?”

    “陛下是可造之材,但等一个孩子长大,时间太长了,如今已没人等得起。”这样的局势之下,似乎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一个毫无力量的君王,活在阉党的掌控之下,其实也在受罪不是吗?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要这样如履薄冰。

    许稷斗胆反问:“魏王取而代之就有用吗?”

    练绘轻叹出声:“你见过陛下的伤吗?”他语声稍滞:“那么小的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只能悄悄捂住不敢告诉旁人。连近身内侍都敢掐他打他,小孩子的强颜欢笑,也是很累的。”

    许稷的心梗了一下。

    今晚他那样冲撞马承元,甚至怒气冲冲摔了暖抄手,马承元怎可能不教训他?

    阉党需要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有脑子会思考的活人。倘若这木偶动了支配自己命运的心思,就会被胁迫虐待,直到重新变回那个乖顺木偶。

    许稷觉得很难过,倘若阿樨被这样对待,她必会冲上去撕了对方,换成小皇帝,她也一样这样想,可实际上她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是感性与理智之间的距离。

    深夜里的中和殿安静极了,只听到细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小皇帝弓着腰跪坐在地上,像个犯了大错的罪人,身后站了一个小内侍握着细尺子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背。单衣之下是疼得皱缩颤抖的身体,小皇帝拼命忍着痛,不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他只要哭饶就好了,示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余光一旦瞥见坐在一旁的马承元,他就憋足了一口气,不再想求饶。

    从记事以来,他见过许多人的死,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觉察出是因为自己无能。他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臣、他的民,甚至连所谓的内库,他都没有资格过问。

    只要哪个臣子与他走得近一些,就会像过河卒一样,被碾得粉碎。

    他觉得,太难过了。

    这难过,甚至胜过细尺经年累月的抽打。

    他是个没有用的小孩子。

    屋外的风带着长安城初春的料峭寒意四处晃荡,铜铃声无节律地咚咚乱响,已过四更,长安城的百姓多数仍在安眠。

    千缨睁开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的天,咕哝一声搂着樱娘继续酣睡;叶子祯辗转反侧披袍起身,给小奶娃掖好被子,束起头发走到廊外迎接次日晨光;王夫南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会议,领兵径直赶去大理寺。

    “大将冷静哪!”、“等明日再说也不迟啊……”、“大理寺现在……”

    可他没法忍受许稷在那鬼地方多待上一刻,这群禽兽他早晚要弄死他们。

    大理寺留直官员还在打盹,看到王夫南领兵进来顿时吓了一跳:“大将这是要做什么?”

    “放人。”他将文书丢给留直官,头也不抬地大步走了进去。

第95章 【九五】一只灯() 
街鼓声响起时,长安城各坊门口早早聚集了一批要出坊的百姓和官吏。官吏牵着马彼此寒暄,有些附耳议论西戎、河南战事,要么热血激昂,要么唉声叹气,当然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因西戎铁蹄还没杀到西京,而河南河北反反复复闹事,听都听腻了。

    但等日头移至当空,天门街上来来去去都是军人时,长安百姓忽然领悟到了一点,此次调派的军队规模可能超出了他们预料——边境或许当真不太扛得住了,而河南此次也不仅仅是藩乱兵变。

    尽管天气转暖晴日当空,却莫名有山雨欲来的气氛。

    小皇帝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做摆设,他沉默地坐在上首,听群相诸将议论战事。而实际上,调兵的命令在与他商量之前早已下定,他枯坐了两个时辰,京畿各驻军也都已经忙了一个上午,为开拔做准备。

    案上的茶凉了又换,新换上的这盏又凉了。小皇帝扫过诸人的脸,没有看到许稷和练绘。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侍郎呢?”

    一片安静。

    唯赵相公道:“许侍郎任西北供军使,眼下正忙着筹备大军粮草。”

    “哦。”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用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马承元。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眼也没合就回了度支。供神策军的军费自不必说,而藩军出界打仗,也全仰赖度支给付粮草军饷。许稷趁新官未到,毫不犹豫地挪用了东南盐利充军费,近乎一整日都耗在繁琐的手续和转运事宜上。

    待回家收拾行李已经是次日深夜,同坊卒出示了鱼符,骑马回到务本坊的宅子,迎接她的只有外面一盏灯笼。

    她抬手敲门,叶子祯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打开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嗓音道:“好不容易哄睡了,不要吵醒他。”

    许稷进门后挨着门板低头喘了口气,独自将马拴好,正要去看阿樨,却被叶子祯逼着先去洗漱,他一脸嫌弃道:“你脏成这样子怎么好意思去看小孩子!”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身上味道确实不好闻。她认真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房间,在榻旁坐下,伸手想抚摸小孩子的脸,却又怕他醒。

    叶子祯以极低的声音在一旁道:“十七郎下午抽空来过,也是行色匆匆,见一眼就走了。你们都往西北去,孩子怎么办?”

    许稷眸光黯了黯。

    “西北要打多久?一年半载够吗?”叶子祯尽管很想将小崽子据为己有,但他也不忍心看亲子长久分离这种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将西戎处理干净,好回来团聚。

    然而许稷沉默半天,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从没有去过西北,更不知眼下战况到底如何,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叶子祯不再说话,却忽见许稷起身又跪坐,面朝他伏地行大礼:“表兄——”

    “你这是干什么?!”叶子祯瞬时跳起来,“你不要开玩笑!托孤什么的我绝不会接受的,你同十七郎都得分毫不损地回来,不然我就恶毒地将阿樨扔到曲江去喂鲤鱼!”

    许稷却一动也不动,弓着脊背冷静道:“我会努力活着回来,但世事谁都无法预料,倘若我遭遇不测,恳请表兄——”

    “混蛋!后面的话不许说!”叶子祯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上去,原本呼呼睡觉的阿樨咕噜翻了个身,似乎要醒。他瞬时按住心口,平息了一下情绪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非常冷静地同对许稷道:“活着回来,阿樨不能没有阿娘。”

    许稷点了点头。

    叶子祯垂眸,顺着她顶心花白头发往下看,隐约看到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泪,于是递了块帕子过去:“我会好好照看阿樨的,在西京等你们。”

    夜随更漏一点点深,叶子祯起身出门:“一看就是好些天没睡了,快点睡一觉,行李的事我来吧。”

    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叶子祯站在走廊里被夜风吹得肩头发颤,他心忧地睡不着觉,正好替许稷打点行李。

    而那屋的灯,很快熄了下去。

    接连几天没闭眼的许稷守着阿樨入睡,至后半夜,隐约听得动静,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模糊辨得身影与熟悉气味,知道是十七郎在外侧躺下,就继续睡。

    这一觉睡到天蒙蒙亮,阿樨最先醒来,整只都扒住王夫南,口水糊了他前胸,湿嗒嗒一片,但那软软的脸却还往上蹭。

    晨光爬进来,阿樨大约觉得太黏糊了,往上爬了爬,两只肉手按住王夫南的脸,将自己脸蛋贴过去,将口水蹭他脸上。

    王夫南醒了,却任由小家伙捉弄自己。

    许稷睁开眼,看到这一幕,将手伸过去与王夫南的手交握,借取一点干燥暖意。阿樨玩腻了阿爷,就扒住他继续呼呼大睡,如此亲昵是十足的信任,小崽子像是天生就知道阿爷值得依靠。

    可他这位值得依靠的阿爷,却要辞别他,远征西北。

    许稷以为王夫南要起来了,可他却单手搂着阿樨,往里挪了一挪,三个人的呼吸都可闻,互相倚靠,连温暖也是流动的。

    这短暂依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之一。凝注了最温柔真挚的情感、也暗含了无奈的舍离,日光愈来愈亮、愈来愈暖,王夫南睁开眼,舍不得起身,却不得不走了。

    许稷也同样起了身,王夫南替她披上袍子,她将再次睡熟的阿樨裹进襁褓,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犹豫再三终于放下。

    叶子祯在外面等了多时,见他二人出来,将许稷的行李递了过去:“什么都备好了,绝无遗漏,你们走吧。”

    这个狠心的家伙连早饭也不给,就将他们赶出了门。

    待他们当真走了,又从门口探出头去,孤寥寥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巷里,灰尘重新落下来。

    供军粮草衣料,随同右神策军一起浩浩荡荡离开了西京。

    而王许二人的事,也给沉闷西京添了一些戏谑话题。譬如说王夫南不计前嫌勇救抛弃他的许侍郎,许侍郎感动之下后悔不已,终于两人又握手言和云云。

    但玩笑话也只能解一时的愁,京中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弄得皇城内乌烟瘴气,简直呛人。

    练绘被调至凤翔任节度使兼陇右度支营田观察使,终于离开了他待了近十年的御史台。

    调令下来,驿所就催着走。

    凤翔就在长安西边,因离得近,练绘所得装束假就十分短暂。

    千缨得到消息连夜爬起来收拾行李,有了之前同许稷东奔西走的丰富经验,她收拾起家当来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以便到了凤翔还能同现在一样过日子,不会缺东少西,这里不顺手那里不顺眼。

    练老夫人已经年迈,自不可能与他们夫妻一起颠簸,只交代了几句,便由得他二人自己解决。

    时近黄昏,樱娘在老夫人房里临她阿爷的字帖,尽管还不怎么识字,但像模像样写得十分起劲。

    千缨则站在卧房外对着单子核对要带的行李,她眯了眼努力瞧,但暮光太黯了,看得十分吃力。这时忽有亮光靠近,千缨抬头又转身,只见练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正举着一只灯笼给她照明。

    “回来啦?”千缨赶紧将那单子收起来,因她觉得自己的字太丑了,怕被嘲笑。

    练绘应了一声,带了些鼻音。

    尽管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但练绘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表露出些许拘谨来。

    千缨挑了下眉,转过身去看放在廊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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