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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滴了点泪就强收了,缓声道:“既是张嬷嬷亲自过去,再添上个金项圈罢。”
“太太想得周全。”张嬷嬷见贾敏泄了心头郁气,便不再多话,为人披了薄毯,退出屋去。
屋外,一身着紫色褶子的丫鬟见张嬷嬷出来,抬手扶了人出门,待行至僻静处,悄声道:“嬷嬷可要去薛家太太处打探方子?”
“紫菱姑娘好聪慧。”张嬷嬷不认不否,只待看这丫头还能说什么。
“薛家太太亦是王家女,如何不往府里去信?老太太张口,必让太太心想事成。”名唤紫菱的丫鬟已然习惯张嬷嬷少言寡语的性子,神态依然殷切。
“此一事不必劳师动众,四大家族交情尚在,何须劳动老太太。”张嬷嬷闻言松了口气,这丫头是当初贾史氏给贾敏的,父母兄弟皆在京中,推崇荣国府倒也寻常。近日在她跟前殷勤,想必也是为了某个好前程,只是不知这丫头惦记的前程在哪儿。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郊书院依山而建,学着山上的寺庙借了山名为号。于是,青山上青山寺,山脚青山书院,十里开外是青山村。王仁初来此地,每每念起书院名头都要在心里讽笑一回,如今他倒是喜欢上这种简单散漫。
青山书院名曰书院,立的却是文武兼修的规矩,晨起读书,午后习武。
此处授业的武功师傅,多是因伤而解甲归田的校尉,最讲究令行禁止,对私斗之事处罚极严,但凡有人牵扯其间,便会将人从书院除名。倒是不禁拳脚比试,只是需得请先生在旁为判,如此,自不会出事。
文先生们从不因学生出身而有另眼相待,亦不会因谁人功课拔尖儿而偏重非常,更兼青葱山林荡涤浊戾之气,王仁在此呆了半月,便自觉开了窍,回思过往种种,只觉羞愧难当,对自己更是苛刻几分。先生们毕竟仍是凡俗人,瞧见上进的学生自是十分喜欢,见王仁是当真知了礼,便收了一开始的严正之色,渐有赞言温语。
少年人间没有揭不过去的仇怨,结仇的可能又被书院规矩扼杀在源头,彼此师兄长师弟短的,也有几分真心。而王仁与贾芸、贾艾二人,因同为胤礽引荐来此,彼此间更亲厚几分。
“王仁师兄。”
王仁听着是贾芸唤他,收了马步架势,颔首为礼,道:“贾芸师弟。”
贾芸对王仁如今寡言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未有被冷淡的不悦,仍笑道:“琏二叔叫人给咱们带了套书册来,艾哥儿和几位师兄弟正在抄写,我记得王仁师兄喜欢在此处练功,便来看看。”
不过套书册,哪里需得贾芸这般急着来找他?怕是他那妹夫总算肯给他回信了。王仁心情极好,对着人笑了笑,道:“有劳。”
二人默然沿回廊而行,转过拐角,就见书院皂衣侍者迎面而来。
彼此见过礼,皂衣侍者对王仁道:“王家公子,贵府遣了人来,正在前头候着,徐师傅已知晓,吩咐你不必挂心下晌课程。”
“多谢。”王仁与人再行一礼。
目送来人离开,贾芸见王仁亦不动,心下了然,从袖中取出信笺送上,道:“王仁师兄,这是琏二叔的回信。”
王仁听贾芸唤他为师兄,称他那妹夫却是隔了辈儿,生生连累他也降了一辈,心头极是憋闷,偏贾芸言语无错,只能瞪人一眼,闷闷道:“有劳。”
“王仁师兄客气。”贾芸面上笑意微微。
目送王仁背影,贾芸缓缓收了面上的笑,只留了一点在唇边,垂眼缓步而行。他很清楚他并不是十分聪慧的人,读书不过匠才,习武也不过是个马前卒,若说他琏二叔看重的是他人情世故上的能耐,可他这点本事也比不得那些个能把死人说活的,他唯一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正是因为太过清楚自个儿的斤两,忽的被人看重,他心头一直惶惑,他想过好日子,又怕自个儿盼的不过镜花水月,却要一生辛苦去寻,所以,他一边心头感念,一边冥思苦想,寻根追由,直到他见着王仁,亲眼看着王仁的变化,直到他同王仁相交,可称为友,他才明白他琏二叔瞧中他的就是他以为不值一提的优点。
这世上得机遇而开心智之人极多,有了本事傍身之后,如何看待过去的落魄,如何应对来日,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行事自有其道理规矩,端得看心性。
倒座房中候着的王家仆从瞧见王仁的时候惊了一跳,到底是世家仆,见过世面,面色不改,起身笑道:“二少爷,老太爷叫我来给您送些东西。”乖乖噫,这二少爷怎的变了这许多?一双眼如此冷淡,莫不是此处太过清苦,叫二少爷恨上了家里人?
“有劳。祖父身体可好?大伯、大伯娘、大哥、两位妹妹可好?”王仁与人颔首为礼,只道寻常寒暄,来人在老爷子身边伺候已有十数年,他自是认得,姓陈名忠,惯常避事,言必涉中庸,其实少不得不着痕迹的偏袒。王仁寻了位子坐下,他在书院见过真正的中肯,也明白了但凡人言必有偏颇,对人倒未生恨有厌,不过寻常罢了。
陈忠将府中诸人状况一一道来,又传达了众人关切,将带来的物什一一说明,末了奉上一封信,道:“二少爷,这是大姑娘给您的信。”
王仁接过信笺握在手里,想着他袖中还有一封信,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与陈忠又说了些书院的杂事,便觉无话可说。
陈忠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好,婉转接过话茬,将该说的话说了,该问的得了回话,接了赏,便道辞。
王仁起身送了陈忠出门,转身赠了荷包给门畔侍从,指了屋中箱笼道:“有劳几位送去我屋舍,我想在此坐一会儿。”
有家人来访,学生可得半日假,这是书院规矩,至于这学生于何处蹉跎这半日,自是随人去。左右这屋子一时半刻也是闲着的,侍从自然应下,换了壶茶水,抬了箱笼去,回手掩上门。
王仁踏月而归,推门之际被屋中光亮晃得眯了眼,缓了几息,方才适应。
这掌灯执蜡的,想是在抄书。王仁与同室九人招呼一声,先去收拾了自己的柜子,见自己枕头上放着两套簇新的衣衫,暗暗一叹,往桌边去,在留给他的位子上坐了,正打算拿过贾芸的抄本誊写,坐在他右手边的贾艾推了本册子给他。
“这一套书册正十册,王仁师兄抄这一册。”
翻开书册,王仁先赞了一回这刊本的字体,旋即明白他那妹夫为何‘小气’的只送来一套书册要他们抄写。
字迹乃一生之书,古人云:“字如其人。”虽说凡事总有例外,但是,世人多凡俗,不下苦工,总是没结果。
抄书着实静心,抄了半册书,被闻讯而来的先生撵去歇息,王仁几个才觉疲累。
仰躺平卧,王仁想着他今日得的两封信,到底没那么容易入梦。
他与他那妹妹虽是嫡嫡亲的兄妹,但关系着实算不得好,那丫头看似温柔和顺,骨子里却是王家人如出一辙的傲慢,他真真切切的记得那丫头看他的不屑眼神,所以他学了孝经礼仪,仍不觉该勉强自己瞧人顺眼。只是,他能得机遇入了青山书院,到底欠了人一份因果。欠人情,真让人不舒服。
但是对着他那个妹夫,他却不觉如何,想是他自小听了太多与贾家瑾安相关的传闻,早已认定那人心智近妖,非他一凡俗人所能比肩,不自觉的仰望着,得人相助,受宠若惊之余,更觉窃喜,他总归并非一无是处,无可救药。王仁想着今日得的那封回信,只觉心里踏实得很。提笔时,他曾对自己说,若是得了回信,他羞于启齿的那些问题便并非他所担心的庸人自扰。这结果比他期待的好得多,虽说未得明白解析,但那通篇反诘之答,叫他豁然开朗之余,更觉有几分亲近。率性却不咄咄逼人,果然是贾瑾安的作风。
王仁唇边勾出一抹笑,了了一桩心事,他倒是有些企盼起金陵的回信。自打他来了青山书院,每日里习武诵书,颇有些不知年月之感,一度恍惚以为自个儿出了俗世清修,直到月前他收着了金陵老家的来信。那些个素来哄着他骄横的家仆,只当他如今还似幼时一般不知事,挑拨之词露骨,隐约更有拿捏之意,他若不收整了人,怕是日后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傻子!此一事,也正可叫他看看他爹娘留给他的人里头到底有没有得用的,若是没有,他就都处置了,然后安安心心的去军营某个校尉之职,若是有知事的,他也可谋算筹备了自个儿的产业。
京郊皇庄,霍百里瞧着日头西偏,便去庭院中打拳,待日沉西山收了势,浸温泉去乏,小憩片刻醒来,已是月朗星稀之时,披上池边衣衫,去寻方森杰。
说是寻人,其实对于方森杰现下身在何处,霍百里心里明清。庄内工整四座三进院落,皆是三正两耳的构架,房舍高大,正适合高架置书,也好空而不旷。
此处听差之人,昔年曾受霍百里教导,对两人喜好知晓十之七八,只在最合适的位置等候差遣。
霍百里瞧着置于门口和屏风间的香炉,暗道一声:舒坦。待他绕过屏风,就见方森杰捧卷而坐,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玩笑:“沐言愁容满面,可是瑾安又折腾了什么产业?”
方森杰看了眼霍百里,摇头叹笑一声,合上书卷,将之置于锦缎之上,方才从袖中取出纸卷,递给盘坐对面的人,道:“瑾安有心制糖。”
霍百里拿过那三寸白宣一眼扫过,旋即引火点烛,道:“瑾安倒是聪明,没把算盘打到盐路上去。”
方森杰默然一瞬,道:“我原本还奇怪瑾安为何在庄子上耗费那般精神——先前他说农事,我也只当小儿贪新鲜,不想竟是当真用心。”
霍百里侧身半卧榻上,曲臂撑头,未有言语,只待方森杰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
方森杰措辞半晌,终是摈弃矫饰,直言所虑:“这孩子,我已不知日后该教他什么好。然而,天下大道何止三百六十条,总要择一条,穷尽一生探寻勘磨,方可一窥天道。”
霍百里与方森杰相交半生,如何不知人心中所想,叹一回关心则乱,道:“瑾安终是要去兵部的,多懂些户部的事儿,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户部的生财之法得仰仗兵部中人,兵部粮草想必不会太难筹措。
方森杰知道霍百里并非妄言,既然他的弟子们决定追随太子,那么,必有人要去兵部,南安王府与东平王府皆以军功起家,如今已过三世,若不想日后生出事端,最好于二十年内上交兵权,于京中挂职,而北静王府因避嫌之故向来不得亲掌兵权,瑾安虽说出身荣国府,但其父一辈纨绔的纨绔,从文的从文,荣国公当年在军中的亲旧情谊已然淡薄,依当今的胸襟,不至于忌讳这点——瞥见霍百里唇边笑意,方森杰霍然醒神,抬眸瞪去,道:“师兄,同我,你也使应对外人的伎俩?”他不是崇尚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他的徒儿也不是那等渴求登科得职而安身立命之辈,他只是,觉得凭他弟子的才华,去哪一处都可惜——
“你这两日忧心瑶玶都魔怔了,想着谁都好像揣着算计。瑾安根骨好,又吃得苦,左右这一年我哪儿都去不得,正好教他一套剑法,年后他两个往金陵去,咱们也好安心不是?”霍百里抬了另一只手拿了玉壶,斟了两盏茶,拿过一杯啜饮一口,清甜不掩茶香,笑道,“沐言,两个丫头做的这果茶愈发精致了,你快尝尝。”
方森杰已压下刚刚心头的惊涛骇浪,闻言拿过另一尊琉璃盏,饮了一口,道:“绣花的尽折腾这些个小道,他们几个不务正业,都是你纵得。”
“多知晓些生计之事哪里算得不务正业?且药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瑾安不过是心疼自家兄弟,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晓得瑾安叫人去与你兄长谈酿酒的生意,岂不是更得愁了?”霍百里饮尽茶饮,单手把玩琉璃盏,笑容揶揄。
知道霍百里插科打诨,不过叫他宽心,方森杰承人好意,顺了话说:“苦口良药乃是自然之道。山东佳酿离了那水土气候,未必还有那般香醇滋味。”
见方森杰展眉,霍百里晓得人已将先前失言揭了过去,半是劝解半是安抚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放心,这道理瑾安懂的。”
“沐言自然放心,有师兄看着,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森杰仰头饮尽杯中茶,复对霍百里道,“过几日你我也寻了田庄去,待农人割麦插秧的时候,叫书院那些小子去地里劳作一回。”
霍百里看了眼方森杰,咽下喉中言语,顺话答道:“插秧倒是可一试,割麦还是罢了,那镰刀锋利得紧,用得不好,伤人可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