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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阖眼,几个呼吸间稳下心神,水泱执起案旁书册翻阅,心神却飘去别处:那日贾家别院中的赌,他输了。虽然昭阳殿库房中的物件儿他说不得是一清二楚,屏风几架却是晓得,那角落重重遮掩之后的物件儿,想来便是人说的那架屏风!
罢了,道理总要慢慢想,莫穷思不已,反入了歧途犄角。水泱凝神于手上书册,不知觉间入了迷,直至侍从来请他入寝,方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书册,沐浴更衣之际,仍回味着那书册上的语句。
待卧于寝帐,水泱方觉困意熏熏,迷迷糊糊的还在想着:那注解书册虽好,只怕贸贸然刊出于世,必有人妒忌诋毁,不知由他父皇亲笔作序使不使的?
寿安宫中祖孙三人的对话太后并未令侍从禁口,水郅亦未有阻止,待至就寝时辰,已传扬得宫中人尽皆知,近日为抄写供太后礼佛用的佛经,而居于寿安宫的两位皇子自然也将风声收入耳中。
三皇子水汶听着侍者在他耳旁絮叨,神情不变,握着笔杆的手却紧了几分:他母亲出身家世不显,本是不该当同这皇城扯上干系,只因氏族有出息的女儿嫁入何家得了长辈的眼,连带氏族一并得了何家提点,恰一姓族人虽无大才者,却性情乖顺,何家很放心的将之纳入附庸,而他母亲的年纪正合适,被太后选入宫中侍君。
他从小被母亲教导的最多的就是知足,可是他不甘!他不甘就此沉默,虽说太子姿才可谓无人能及,然做那高高在上之人久了,如何晓得人间苦楚,他不信那等未经世间苦难熬心刻骨研磨心性之人会是天命之主!且,他虽无舅亲倚仗,从小养在太后身边,同何家倒是十分亲近……可太后今日竟将其随身带了多年的蜜蜡佛珠给了水泱!水泱已有父皇的宠爱,居太子尊位,得世家奉承追随,近日更是收复了他们的大哥水汜,作甚还要争太后的关怀!
水汶放下笔,起身行至半开的窗边,避开身后侍从探问的目光,仰头望月,瞳中是燎原的野望,深吸口气:不急,不要急……水汶唇边挽起冷笑:这宫里还有个反手握刀的假菩萨,他得冷静,化蛟为龙皆需时日,他急不得,幸而如今时日尚早,待他羽翼丰满,再一飞冲天也不迟!
水汶邻屋中人心境亦不甚平静。
为臣之道……好个为臣之道!四皇子水決端坐于竹榻,捏着书脊的手又紧了紧,指节绷得青白,眼底翻涌的火气半晌方才安定下来,他才不信那两人当真能兄友弟恭,就算二人现今有了什么约定,却有一词道世事难料!他不急,那些看他不起的人,将来都会后悔的!
提笔默写一节佛经平复了心情,水決放下笔,握了珠串起身行至菩萨像前,盘坐在蒲团上,闭目静思这一回入了大业寺要与大师如何说话,如何再请那日点拨他的神仙来指点一二……且明日京中诸多人家皆将往大业寺进香,他正可看一看如今世家子弟成色几何!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同时也是庙会之日,每逢此时,佛道传讲之所大门皆开,迎天下人来祈福祛灾。
兼此时时节正好,绿树红花漫山布道,各家女眷纷纷结伴出府同游。
这日一早,宁荣两府便大门中开,驶出几辆华盖车来,宁国府威烈将军贾珍携其子侄及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琏骑马领青衫侍从随护在旁。
此时路上行人并不多,多是左近人家,惊讶的瞧着那一溜车马不过片刻便转角不见,忆及往年那两府出行之声势,直叹国公府子嗣不肖,门庭败落。
贾珍是纨绔,是一掷千金的败家纨绔,是赏昙花红颜、笑玉碎绝音的纨绔翘楚,仗剑搏虎、提枪斗熊虽做不到,提缰策马架了弓弩射兔猎狐每年秋狩时节收获却是不少。此时这人坐在马上却有些心惊胆战,眼神瞄着旁侧小小少年不敢放松:他琏兄弟这要是伤碰到哪儿,他可要如何同他赦叔交代!
跟在贾珍身后的贾蓉贾蔷瞧见此景,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俱是戏谑,不由得齐齐弯了唇。
贾蓉到底心疼自个儿父亲,拍马上前至坐骑与贾珍爱驹错后半臂,正欲开口劝慰,却被人转过头瞪了一眼,低喝一声:“别惊着你琏叔!”
闻听贾珍这般好似不将他当自个儿儿子的话语,贾蓉不似曾经那般觉得委屈,依然低声笑言宽慰:“父亲放心,琏叔骑乘功夫极好,那可是当年的武状元霍百里的师侄。”见贾珍神情有所松动,便续道,“琏叔说过他的坐骑也是当年霍先生为他和北静王世子掌眼定下的。父亲莫要担心太过。”
“你小子现在倒比老子晓得多了。从前怎不见你这般用心?”贾珍绷紧的肩背放松下来,口上仍是不饶人,贾蓉贾蔷长进他自然高兴,恨不得将两人用得上的东西都搬回府里,只是难免不会去想若两小儿能早些长进,他们府上现今该是何等模样。
先前察觉贾珍此意,贾蓉颇有些接受不来,险些生出逆反之心来,幸而有贾蔷在旁宽慰,更有之前胤礽为他待贾珠疏远一事详细解说一番世间苛刻:但凡不是天煞孤星的孤家寡人,总会有一二与之秉承道义相悖的亲戚,既是心意相悖,便有话不投机半句多,遵了世俗礼就好,何苦做在明面上,落人口实。
如今,贾蓉闻听贾珍一些不着调的言辞,只要不会犯忌讳便可假作未闻,当下只道:“儿子仍不过几寸小儿,哪里比得过老爷?不过仗着年纪小,现在晓事儿为时未晚。”
前头贾琏将后头父子两个说话,暗暗发笑:贾蓉如今是愈发会说话了,贾珍,倒是更骄纵了些,全不见初见时那般有主意,许是他父亲现下愈发有威严,时常管束贾珍,又有贾蓉贾蔷两个人哄着,脾性才长这么点儿也该说人心中尚有分寸,只是,回护乃家人美意,却未必是好事。他这珍大哥如今尚未至不惑之年,若就如别人家古稀老者一般不管家事,岂不是太可惜了些?
思及此,胤礽手下缰绳微收,待马儿放缓脚步,便回头笑道:“珍大哥,前几日书院先生夸过蓉哥儿文章好,待明年蓉哥儿考了癝生回来,再考乡试,明经论策自有先生教导,经济世学可还得靠您来教他!”
贾珍早已不敢将胤礽的话当成小儿随口一言,每每必要详加品琢,如此竟是直至出了城门方才回过神来。
瞧着前后稀稀两两的出城人,贾珍偏头去看身边的胤礽,低声道:“琏哥儿,你我这般早出城,是不是太张扬了?”
“珍大哥,若是你我晚些出门,路遇王侯世家,单是让路寒暄便不知要蹉跎几何,不若早些出行,省事省心。”胤礽声音未有半分压低,显然意有所指。
顺着胤礽的眼神看到行在最前的华盖车架,贾珍恍然大悟:他们几个当家做主的男人几日前定下了韬光养晦的章程,倒是未及同自家女眷详说,不过,他府上老太太和太太都是明白人,素来行事谨慎,只荣国府老太太仗着家世和国公遗孀、超品诰命的身份处处摆谱,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幸好贾史氏的倚仗贾政如今尚躲在家中,否则依着那贾王氏自以为是又贪婪的秉性,那婆媳二人今日指不定要怎样折腾!
贾史氏所乘车架中,贾珠执白与贾元春对弈,落子轻轻;贾史氏卧在软枕上闭目静思今日会遇上什么人,又如何将她的宝贝孙子孙女引至贵人面前。
后头车架中贾邢氏、贾王氏、莹曦和胤祉同乘,胤祉瞅瞅贾王氏,又将莹曦往自个儿身后藏了藏,暗想这贾史氏同贾王氏着实太会恶心人,还是他兄长想的对,摊上这样的亲戚,还是早点分了宗,否则不定会被拖累至何等境地。
贾王氏先前本想着如何教训了小门小户出声的贾邢氏及其教养的庶女,现下倒是心情恹恹,半点儿言语都懒得说,连埋怨贾政都没了心情,她这回是真灰了心,连弓弩一事之于朝廷的重要性京城里谁人不知,贾赦因献策有功被皇长子征招日日往工部,今日不得护家眷出城也是情有可原,而贾政!这人竟是称病不出!这样一人竟还有脸面埋怨她没能让她家兄长护持于他!她兄长纵是想拉他上进,可一个大男人缩在中评都险些不够格的评绩册末尾,让人伸直了手臂也够不着啊!若不是贾政这做父亲的实在没能耐,她为了儿女今后着想,捉紧荣国府的虚名,她何至于留在这府中受气!
荣国府中,贾政其实是有些后悔。然而,既做了决定,总不能出尔反尔,贾政还没有追上去的厚脸皮,在荣禧堂晃荡一圈儿,便往书房去了。
贾政心不在焉的在楠木案后坐了,张口本欲请了府上清客来说话,却想起前几日素来与他脾性最合的几位清客已被他大哥赠银送去备考此会会试,寂寥之情登时上涌,望着窗口盆景长吁短叹起来。
宁荣两府一行乃是这一日最早至大业寺的人家,知客僧向诸人道了佛偈,便问诸人是否要先休整一番。
贾史氏容色虔诚,言道此来礼佛,自当先前殿上香。
大业寺长为皇家供奉,殿堂雕琢极有气势,佛香萦绕,再仰首去看那高高佛像,平添几分肃穆。
胤礽跪在贾邢氏身后,看了眼微微含笑的佛像,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俯身叩拜,口诵佛号,默默祈愿:但愿得此生诸人因果相报,莫有辜负。
九重天上神仙洞府中又是一阵震荡,警幻正在薄命司中问责炼册逾期之事,竟此震荡乍然一惊,待显神通探视何处生出变数,便闻得罡气入耳:“此间主人何在?”
警幻强忍下刚刚炸响在耳畔仿佛天雷炼神之痛,施法闪身至洞府前,对来人行礼道:“警幻见过阎君。”
阎君扫了眼警幻,负手道:“仙子多礼。凤君下界渡蛟化龙,凤影随之下凡历练,本君今日方得知其是入得此间,来此看顾一番。”
“阎君此言差异,凤影既是下界历练,欲得大境界,必得经磨难,竟是顺其自然得好。”警幻凝神回道,容色肃正。
阎君并未在意警幻如何言语措辞,已展开神通一眼瞥见随了人间帝皇入了那人间凤仪宫的凤影,转眼再看已携此生弟弟妹妹出了佛堂的小小少年,晓得二人已有交际,无需他再做什么,心下欣慰,口上道:“仙子此言亦有理,待本君二十年后再来渡凤影归位。”
送了阎君离开,可卿仙子瞧着警幻仙子周身仙气萦绕现形,竟是盛怒之象,忙摆手示意众人退去,待得她神识探知周遭只她与警幻,抬手掐了个法诀,布下结界,一声警幻姐姐尚未道尽,便察觉到一道凌厉仙力迎面袭来,忙祭出法器招架,使出十成修为终得化解。
警幻刚刚一击不过警示,纤指悠然理顺雪裳,对惊魂未定的可卿曼声道:“此境出了差错,诸人瞒我,你竟也也糊弄我!现下既是那凤影不得出宫,你便做了凤影的堂妹,日后入宫为凤影诞下子嗣也算是修一分缘。”
“警幻姐姐!”可卿仙子踏前一步正欲辩说一二,却被警幻仙子眼中厉色钉在原地。
“炼册之事我会亲自督查,那陈诚尸身所在,你该晓得,速速去吧。”警幻仙子垂眼转身,漠然下令。
当真是疯魔了。可卿仙子无声一叹,屈膝一礼施毕,转身往离恨海而去。
于端午这一日往宗家送族老入宗祠的营缮郎秦邦业被秦氏族长请入家中,午时炫目光辉下,庭前捧了一卷素色锦帕的女孩儿款款走过,秦氏族长南安王妃之弟秦邦兴站在廊上指了人对秦邦业道:“这是六叔的外孙女。”
第一百零三章()
秦邦业闻言怔了一怔,只看了那女孩儿一眼,便转了眼去看秦邦兴,见人只含笑相对,容色上辨不出任何端倪,只得径自思量:刚刚那女孩儿通身气派风流只一眼便可觑见,实不似一平凡人家能教养得出来,再者,虽说宗祠外嫁女儿不得入内,怎的坟前竟也不见这堂妹一家?且,秦邦兴将那女孩儿引见给他又是何用意?
秦邦业一时想不通其间关窍,便闭口不言,只待人言说解惑。
见秦邦业眼中只有迷茫,并不见惊恼之色,秦邦兴弯了弯唇角:他这族兄如此清正,果然是妥帖人选。
“六叔家堂姐旧疾缠身,眼下是熬一日算一日,至于这女孩儿父家,不提也罢。今日汝祥厚颜请堂兄来,是想为这女孩儿谋个出身。”见秦邦业面上有恍悟之色,只是目光中有犹疑,并不见恼色,秦邦兴心下大定,终将此回筹谋名言道出,“堂兄至今未有子女,认下这女儿也可为堂嫂解闷。”
“既是一族血脉,清正责无旁贷。只是,六叔家堂妹夫家为哪一家,总是要清楚的。”秦邦业沉吟片刻,再抬眼心中已有决断,索性直言此事核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