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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指如玉,轻抹慢挑。那琴声刚开始如冰下泉流,呜咽滞涩,欲说还休。忽而指尖一顿,转瞬之间那素手便如风荡梅花,在吴丝蜀桐之上轻轻舞玉翻银。满殿中只闻得山泉叮咚,花间莺语,清脆激越如珠散玉碎,哀婉缠绵如泣露芙蓉。
忽然有人影隔着珠帘投在门槛之内,歌声骤起,婉转悠扬,倚琴而和之,如星月交辉,丝毫不显得突兀。只听她唱道是:
“梅花临水,暗香旖旎。雪月风花,底多少清奇趣。玉骨映冰肌,孤芳只自持。僻**茅庐,好幽居。林和靖杖黎,孟浩然骑驴,杜工部也是我的旧相识。李太白也是我的旧相知。惟有白雪乱飞扬,惹得那骚人阁笔,搜寻枯肠。公评说是,你与我两个各不投降,你白我清香。”
一曲终了,那唱歌的女子方才掀了珠帘款款走进殿中,盈盈含笑,福身施礼道:“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唐明皇宫里的这把九霄环佩,声音温劲松透,弹奏的这曲梅花三弄是最合适不过了。”
淑德帝姬携了她的手坐了,一名侍女上前奉茶,乐阳族姬接过茶盏,帝姬扬一扬脸,几名侍女便转身退下。
“乐阳妹妹可是好久没进宫来了,老太君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回帝姬的话,宫里的太医隔几日便来诊脉,又有皇后娘娘送来的人参,祖母这几日已经大好了。臣女今日是特地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的,本不该在这个时辰打扰帝姬休息,谁知隔着宫墙便听见这凤仪阁的琴声,忍不住进来看看。”
淑德帝姬笑道:“老太君逢凶化吉,自然会福寿绵长。深宫里长日闲闲,本宫也不过是一时心有所感,眼看着秋风萧瑟,寒冬将至,正是寒梅傲雪的时节了。”
乐阳族姬道:“梅花高洁,冰肌玉骨,却是过刚易折,孤芳自赏。如今虽是深秋,山野间尚有野菊争奇斗艳,何况宫中殿宇楼台,四季如春,牡丹之爱才是宜乎众矣。即便是当今圣上风流高雅,不同流俗,御笔之下也大多是芙蓉翠柳之类的柔媚之色。梅花孤标傲世,在山岭之中自是别有清奇趣,在这温柔富贵之乡里却不合时宜了。”
淑德帝姬黯然叹道:“是啊,本宫何尝不知,如今御花园中开遍天下奇花异草,又怎么会有一株寒梅的立足之地?前朝明争暗斗,波云诡谲,连苏大学士尚且流放海南,后宫嫔妃谁又不是各怀鬼胎?母后那样贤良淑德,父皇也只是礼敬有加,因为皇祖母的关系,再加上枕畔新人的挑拨,早已日渐疏远。皇家女儿,生下来就只能置身于这样的污秽之地,没有出头之日。”
乐阳族姬吓得忙劝道:“这样的话妹妹听见也就是了,帝姬千万别再说了,宫里人多,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了不得了。”
她见淑德帝姬只顾蹙眉凝神,便换了个话题道:“对了,臣女还要向帝姬道贺呢。听说帝姬在清风楼所出的对联被一位女才子对了出来,恭喜帝姬喜得良才。不知此人如今可在习艺馆中?妹妹倒想见识见识。”
淑德帝姬笑道:“这个人还真不在宫里,是个落第秀才。若不是清风楼属对,我也不得见到这样的人物。”
乐阳疑惑道:“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考试,难道也会有这样的沧海遗珠不成?”
淑德帝姬道:“她本是前两年过世了的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典恭的长女李秀筠,母亲王氏是罪臣王琅之女。她的文章本该是头名女状元,因为街面上曾经传有关于她和以为公子的流言蜚语,所以母后顾虑到她有悖礼法,不守妇德,不予录取。我见识过她的试卷,又从孔兰儿那里读到她写的诗词,所以十分好奇,特意一试,果然,清风楼里那副对联,除了她无人能答。”
乐阳忍不住惊道:“李秀筠,竟然是她?”
淑德帝姬奇道:“怎么?你认识?”
乐阳道:“帝姬不知,臣女的表哥,也就是尚书右仆射洛大人的三公子,几天前刚刚与这位李小姐正式定亲了。”
淑德帝姬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倒是想不到的缘分了。”
乐阳笑道:“正是呢,还是臣女的母亲亲自去李家做媒的,以后就是亲戚了。”
淑德帝姬道:“李秀筠不只是才学出众,以本宫看来,若论聪敏睿智,见识卓越,习艺馆的这些贵女都在她之下。本宫与她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却已经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只是上次清风楼答对的事情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太过扎眼了,所以清风楼一别,本宫便未能与她相见。既然你们是亲戚,不如明日就由你出面邀请李小姐到洞元女道士观中相见。本宫还有好些话想与她讨论。”
乐阳道:“帝姬既然如此欣赏李秀筠,何不求了皇后娘娘邀她到宫里说话呢?皇后娘娘到底是爱才之人,即便是顾及舆论,不予录取,进宫见面总是会允许的。”
淑德帝姬摇头道:“考试那天是安阳在母后身边说李秀筠名声不好,她们俩恐怕结了什么愁怨,进宫相见反而易生是非,而且宫里礼节繁琐,行动拘束,反而不能畅所欲言。你也知道,深宫之内人心深似海,若是突然带她进宫,引人注意,说不定反而会招灾惹祸。”
乐阳虽然疑惑安阳与秀筠何以结怨,但想到秀筠和秀棠在与洛清鸿定亲上的风波,她出身侯门世家,自然知道大家庭里姐妹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便福身垂首道:“既然这样,臣女一定办好此事。”
话音刚落,只见大太监梁成走进来笑嘻嘻地行礼,尖着嗓子道:“帝姬殿下,皇上新得了一幅黄居寀的山鹧棘雀图,请帝姬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同赏。”
乐阳最听不得太监的声音,这时看淑德帝姬有事,便起身告退。(。)
第六十八章 君臣()
坤宁殿里十分热闹,淑德帝姬刚走进院中就听见正殿里父皇讲话的声音,时不时被佳人笑语打断。
她走进殿中,只见几位佳丽正有说有笑地围在一男子身边,那男子体格英伟,容貌俊秀,一身云龙纹红色衫袍,腰间悬着通犀金玉环带,正满面春风地对着一幅展开的画作比手画脚,高谈阔论。见她进来,便十分高兴地招手道:“淑德,快过来。”
淑德帝姬恭谨施礼道:“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又与裴淑容、苏婕妤、嘉荣帝姬等一一见礼,这才抬起头细细看眼前这幅黄居寀的山鹧棘雀图。
只见画面中间是一只长尾山鹧,周围数只鸟雀,或飞翔、或栖枝、或觅食、或鸣叫,姿态各异,无不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孟皇后道:“听说黄伯鸾家中多养鹰鹘,观其神俊,以模写之,故得其妙,当日黄筌的写生珍禽图笔法工细,色调柔丽,与徐熙之野逸并称,被誉为‘黄家富贵’,如今黄伯鸾这幅山鹧棘雀图也堪称是‘画艺敏瞻,不让其父’了。”
皇帝微笑颔首,目光中颇有欣赏赞许之色,他向皇后笑道:“皇后好才学,也只有你能同朕在诗画上心有灵犀。”
也许是这样的目光和柔情已经等得太久,皇后谦卑垂眸,她深情地与皇帝对望一眼,凤眸流转,盈盈含泪。皇帝的目光很快转移的其他的女人身上,依然是谈笑风生。皇后的泪光转瞬即逝,也迅速恢复了雍容含笑的端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父母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在淑德帝姬的眼中,又如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刻在心上,她心疼的呼吸一窒,唯有勾起的唇角不敢垂落下去,始终保持着一个嫡长公主应有的优雅风范。
苏婕妤笑得灿若桃花,她娇声道:“臣妾不比皇后娘娘博学,不大懂得娘娘的话。不过依臣妾愚见,这幅画作尚有唐代宫廷壁画古拙富丽的遗风,设色过于厚重,不如本朝花鸟画形神并举,气韵生动。倒是皇上前几天画的芙蓉锦鸡图精工秀雅,臣妾爱极了那幅画,本想着在自己的宫里细细赏玩几日,谁知还没等臣妾开口,皇上就匆匆让宣和画院收起来了。”
她娇嗔的模样逗得皇帝大笑,皇帝在她的鼻尖儿上轻轻一刮,笑道:“既然苏婕妤喜欢,朕命人把那幅画送到你宫里便是。”
苏婕妤脸颊微红,忙谢了恩,十分欢喜,皇帝大悦。
裴淑容瞥了一眼淑德帝姬,冷冷笑道:“淑德帝姬怎么一直不说话,难道对这幅画不感兴趣?”
皇帝这才注意道站在一旁的女儿一直没开口,他慈爱地拍了拍淑德的肩膀,温和地问道:“淑德以为此画如何?”
淑德帝姬却不回答,只是问道:“黄居寀的画作虽多,这一幅却在江湖上流落已久,不知父皇从哪里得到此画?”
这个问题似乎让皇帝颇为得意,皇帝英俊的脸上笑意更深,道:“这是供奉官童福全从杭州带回来的。”
苏婕妤夸赞道:“童福全在掖庭局的时候就十分能干,这次派他去江南,果然弄了不少书画奇巧,皇上得此人才,是皇上之福,也是臣妾之福。”
这个名字淑德帝姬并不陌生,童福全本是内侍省中的一个小太监,凭着阿谀奉承的本是一路升为少监,深得皇帝宠信,宫里的嫔妃也没少得过他的好处。
淑德帝姬十分厌恶童福全,她有一种预感,此人性格巧媚,野心勃勃,早晚会成为国家大患。
这话在她的心中千回百转,终究还是在皇帝面前婉转吐出,她神色凝重,柔声劝谏道:“自古以来,宦官干政往往导致天下大乱,前车之鉴不在少数。童福全身在地方,担此重任,难免会有当地官员借此机会拉拢巴结,儿臣斗胆谏言,父皇应小心警觉此人。”
裴淑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樱唇轻启,悠悠笑道:“淑德帝姬铄古切今,高瞻远瞩,只是臣妾才疏学浅,不知道淑德帝姬所指的前车之鉴,是秦二世身边的赵高呢,还是指唐敬宗身边的王守澄呢?”
这话便问得险了,历朝历代都有宦官干政的例子,裴淑容偏偏选了秦二世和唐敬宗两个众人皆知的昏君,分明是说淑德帝姬有映射皇帝的嫌疑。
淑德帝姬站得笔直,朗声答道:“淑容娘娘糊涂了,秦二世和唐敬忠昏庸无度,怎可与父皇相比?父皇励精图治,我朝当然不会有赵高之流。儿臣只是担心宦官与外臣勾结,徇私枉法,坏了父皇的名声。”
裴淑容道:“淑德帝姬果然不愧是在皇后身边教养出来的,这忧国忧民的忠心赤胆,大有当年太皇太后的遗风。”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皇帝一向对后宫干政十分忌惮,就连皇后也因为是太皇太后当年安排给皇上的人,而一直被冷落疏远。
皇帝的脸色如寒霜骤降,一点点冷了下来。
皇后慌忙在皇帝脚边跪下,颤声道:“皇上,淑德年纪还小,她不懂事,她是有口无心的,求皇上不要怪罪。”
嘉荣帝姬忙拉着淑德帝姬跟着跪下,皇帝的目光从脚边跪着的几个女人头上冷冷扫过,面色稍稍和缓,轻声道:“起来吧,淑德也是为朕着想,朕不会怪罪。”
皇后忙领着两个公主叩首谢恩,皇帝虽未怪罪,却也已经意兴阑珊,命人收起画轴,沉声道:“朕还有公务要去文德殿处理,皇后累了,就好好歇一歇吧。苏婕妤,朕晚上去你宫里用膳。”
苏婕妤喜得忙娇声谢恩,裴淑容十分失望,冷冷瞥了她一眼。
淑德帝姬等在皇后后面跪下,恭送皇帝出去,皇帝走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也不回头,说道:“童福全只负责为朕收集书画,不会干政。淑德跟在皇后身边,多学些德言容功、礼义仁孝才是正事,嫡长帝姬,当为天下女子典范。”
皇帝说完便带着梁成匆匆离去,裴淑容和苏婕妤忍住面上得意之色,也起身告辞。
淑德帝姬和嘉荣帝姬扶着皇后站起身来,皇后含泪向淑德帝姬道:“你父皇一向不喜欢后宫女子妄议朝政,你怎么就不听呢?”
淑德帝姬跪在母亲身边,声音沉静而坚定:“儿臣虽是后宫女子,但也是大宋臣民。”
皇后叹了一口气,搂过女儿,柔声道:“你这个性子和你皇曾祖母倒十分相似,既让母亲骄傲,更让母亲担心。”(。)
第六十九章 绣荷包()
清秋深锁,枕簟初寒,楼头明月未满,如墨夜空中繁星点点,与人间的灯火遥遥争辉。
秀筠披了一件素色罗衫,闲闲倚在床头,手中握着的是一卷欧阳修的六一词。
微微泛黄的书卷对着床前书案上摇曳的烛火,那火苗似乎也被那些深婉清丽的词句所感染,仿佛怀着什么不宁的心事一般,渐渐忸怩地跳动起来,屋子里的光线也愈加暗淡。
红菱放下手中的绣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