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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瑾脱了鹤氅,自将僧袍裹在外面,又戴了僧帽,仔细将头发塞进里面,手炉也给了豆蔻,道:“我进去就好,人多不卫生。手炉也不能拿,不如你回去吧,等下若无事,我自己回去便是。好过你在这里天寒地冻地苦等。”
豆蔻虽不明白什么叫“不卫生”,这些年姑娘嘴里时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儿来,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摇头不肯:“姑娘身边怎可离了人?不用担心婢子,姑娘自己可要经心,若累了就歇歇才好。”
若瑾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将豆蔻手里的鹤氅抖开披在她身上。豆蔻知道若瑾脾气,再不计较这些的,倒也没推辞。见她紧紧裹了,若瑾方才自提着药箱推门进了观音殿。
昨夜这殿里灯火通明,几乎费去了栊翠庵一个月的蜡烛用度。这会儿只在“手术台”边点着一根,还未燃尽。
守在旁边的却是清心,抬头见是若瑾进来,不由松了口气道:“正要去叫姑娘呢。昨晚是清慧师姐照看了一夜,虽有些发热,也不高。说是还清醒了一会儿。快天明的时候我来替师姐,师姐看着没什么大碍,也就去了。谁知这会儿竟热得厉害起来,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若瑾就着盐水盆又净了手,才走过去,先探了探那妇人的额头,果然烫手,至少有三十八九度的样子。又伸手搭脉,脉象已由洪大转为数而无力,正是术后失血加上感染,所谓邪热内盛,气血运行加速所致。
虽然心中有数,及时切除阑尾已没有穿孔破溃之危,可术后感染也不可掉以轻心。没有抗生素遏制炎症,也许就功亏一篑。
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希望这妇人抵抗力够强,抗过这一关。想到这儿,若瑾对清心说道:“师太就用温盐水替她擦拭额头,还有手心脚心。我来施针。”
说罢,取出毫针,取足三里、阑尾、曲池、天枢几穴,以泻法调整阳明腑气,疏泄肠中热邪。
若瑾微微闭目,一一捻动这几根银针,约摸有一刻钟,忽听得这妇人腹中一阵咕噜响声,竟放了一串儿屁出来!
第四章 脱险()
清心脸上不由一僵,虽然知道这乃是医家大吉之音,却生恐若瑾年轻女孩儿家,性喜好洁,忙抬眼望向她。
却见若瑾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面露喜色道:“排气了!这下可好了!”说罢将银针起出,又拿出七紫丹来。清心这才知道所谓“排气”竟是这个,见若瑾拿药,忙倒杯温水来,帮着将那颗药丸塞入那妇人口中,又喂了几口水。
那妇人烧得昏昏沉沉,幸喜还知道吞咽。看着她咽下药去,若瑾又道:“有了这七紫丹,至少护住心脉。可这炎症,唉,没有抗生素……嗯……肠腑血络损伤,瘀血凝滞,当和解少阳,内泻阳明……”
清心听若瑾自言自语,似在斟酌病情,不由问道:“姑娘是要开方子么?这里原有笔墨,常备的药材庵里原也有些。”
若瑾点头道:“那有劳师太了。眼下这情形,用大柴胡汤加味或许有效。”一边思量一边慢慢道:“柴胡一两六钱,黄芪、白芍、枳实、赤芍、丹皮、桃仁、丹参各四钱,半夏、大黄各二钱七分,金银花、连翘、败酱草、板蓝根各八钱……嗯,再添一钱六分甘草。”
看清心一一记了,又道:“先抓两副吧,以水煎服,三个时辰一次。”
清心自去抓药煎药不提,若瑾看那妇人依旧烧得满面通红,忙继续用纱布沾水给她物理降温。过得半个时辰,又在足三里、上巨虚、阑尾穴用一遍针。
不多时,天光大亮,若瑾刚吹熄了蜡烛,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时,却是豆蔻。依样一身小尼姑打扮,换了干净的缁衣僧帽,笑嘻嘻道:“喏,照姑娘的话,沐浴了才敢进来。照顾人的活儿,原本就是婢子在行。要做什么,姑娘只管吩咐,姑娘自己也好歇歇。”
昨天忙了半夜,今早天不亮就起,又是施针又是擦洗,若瑾正是有些支持不住。见豆蔻来接手,倒也欢喜。
豆蔻果然手脚麻利,按照若瑾的指点做得甚是妥当。那妇人呻吟一声,渐渐清醒过来,似乎想要坐起身,可微微一动,又皱紧了眉头。
若瑾忙道:“大娘莫动,你身上有伤口呢。想要什么,说一声便是。可是想喝水么?”
妇人点点头,豆蔻小心揽她在自己怀里,就着若瑾的手喂了她大半杯水,又慢慢将她放平。妇人喘了口气,方道:“是小师父们救了我么?救命之恩,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豆蔻接口道:“是我们姑娘救的你!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昨天直累得晕过去呢!”若瑾忙要喝止,那妇人已是面带歉意:“这位……姑娘,小妇人残败病躯,叫姑娘劳神,真是惶恐。”
若瑾瞪了豆蔻一眼,道:“大娘莫要听这丫头胡说。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听她说话得体,倒不像寻常农妇,不禁有些诧异,又道:“我……本是寄住在这栊翠庵中,会些医术。昨日见大娘病得急,便出手相救。”
妇人闻言,眼光微闪,只道:“姑娘放心,小妇人在这里病倒,自然是师父们救的。”却并不多问。若瑾因是在她母子二人前露了行迹,少不得分说两句。见这妇人甚是懂得分寸,也暗暗松了口气。
若瑾又道:“此刻说救,却叫我惭愧。大娘这病来得急,只好做了手术,所以腹部有伤口。现在也还没脱离危险期,只有等您这烧退下去,伤口也不再红肿发炎,才算好了。”说罢,又伸手切脉。
妇人高烧未退,本来虚弱,只轻轻道:“姑娘医术不凡,定然无碍。……便真是熬不过去,也是小妇人的命数罢了,只可怜了阿福……阿福……。”话没说完,神智又模糊起来。
若瑾听了,只觉得心里沉重。身为医者,施救时怎样累都不觉得苦,最怕的就是无能为力。不由吩咐豆蔻:“你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还有那路有福,若是买了酒回来,也送进来。热水也再备些。”
一会儿功夫,却是清慧端了药进来,豆蔻抱了个酒坛子跟在后面。若瑾顾不上多说,忙忙接过药,喂那妇人慢慢喝了。才道:“师太怎不多睡一会儿,您昨天累了一天一夜。这里有我呢。”
清慧接过空碗,道:“救人要紧,何况贫尼素来强健。”又搭了那妇人的脉,移时,道:“肠痈之症似已稍解,却是瘀热互结,这……”
若瑾与豆蔻一起,将烈酒用温水稀释,闻言叹道:“昨日情急做了手术,可术后感染,倒有一大半要靠她自己扛过去。如今用了大柴胡汤,过三个时辰再服一剂看看。”
清慧亲历了手术,这妇人要不是若瑾及时出手,别说此刻,恐怕根本熬不过昨晚。对若瑾神乎其技的医术既惊讶又钦佩,便点点头,问道:“这酒水可是擦身用的?”
若瑾道:“是,这个比盐水效果好,更能散热。”清慧便接手道:“贫尼来做吧。姑娘也该去歇歇,叫豆蔻伺候姑娘去用些饭吧。”
此刻症候虽险,若瑾能做的也都做了。此时正有些腹中饥饿,也怕真倒在这里,到时候更是麻烦。便不坚持,道:“那麻烦师太了。过两个时辰,我再来施针。若是情况又变,师太着人告诉我。”
说罢,扶着豆蔻回了厢房。
丁香早备了鸡汤在火上,见若瑾回来,忙忙做了碗鸡丝面来。看若瑾用了,又服侍她上床小憩,两个人自下去吃饭不提。
眼看已过了未时,若瑾兀自睡着。两个丫头很是不忍,也只得将她叫醒。
若瑾虽是躺着,却挂着那病人,睡得极不踏实。听见唤她,便翻身坐起,重新净了面,更了衣,又嘱咐豆蔻看家,自带了丁香匆匆赶往观音殿。
进得殿内,见清慧还在不停给那妇人擦拭降温,忙问道:“如何?”清慧摇头:“热度一直退不下去,喂了几次水,也没再清醒过。”
若瑾凝神把脉,虽是未再恶化,也没有明显的好转。那妇人眉头紧皱,似是颇为痛苦。
若瑾无奈,也只有按原先的打算替她针灸,只盼病人体质强些。
待过了申时,清心算着三个时辰,拿捏得分毫不差送药过来。
几人喂那妇人喝了药,又轮番替她擦洗,直累得个个手脚酸软,一坛酒都快要兑着用尽了。眼看天色擦黑,一天已将要过去,病人依旧是呼吸急促,高热不退。
若瑾一颗心沉了又沉,时间每过一刻,希望就越少一分。这妇人年纪不轻,看脉象,原本身子就有亏损,这场病来得又急又猛,再经了手术,既不能输液,也无法输血,连营养也补充不上。难道,真的抗不过这一关?
“不治”两个字不停在脑中盘旋,若瑾呆呆守在床前,禁不住浑身发冷。
自来到这个世间,仿佛做梦一样从小女孩儿又活了一回。身负前世记忆,又机缘巧合精研了十年医术,虽是从未下山一步,可这两年庵里义诊遇到的疑难杂症,她都不曾失过手。庵中师父们都赞天分奇高,手段超群。
因为这样,自己就昏了头了?明知条件不允许,却仍是做了手术。
若是苦熬几天,依旧不治,病人岂不是平白多受了这许多罪?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形,病人就在眼前苦苦挣扎,自己却无法可想,万一……
若瑾打了个寒颤,又该怎么面对那个“可怜的阿福”,那一张满是希望的脸?
清心见她面色难看,关切道:“姑娘可是不舒服?不然就歇歇,我和师姐守在这里。”清慧却知道她心意,低声道:“姑娘……我们……尽力便是。菩萨自有安排。”
若瑾无言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清心惊喜道:“出汗了!出了好多汗!”
若瑾精神一振,忙又去把脉,果然右关尺弦滑转缓,知道那剂大柴胡汤起了效,不由和清慧一起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将那方子去了大黄,柴胡减至四钱,又添了夏枯草五钱三分,生牡蛎四钱,王不留行、薏仁各八钱,以软坚散结。
清心忙拿了方子去煎药。若瑾再探病人额头,已不再烫手。因见她汗出得多,恐又着了风寒,暂且找来干净僧衣先换了。
折腾半日,就听这妇人长出一口气,悠悠醒转。睁眼看着若瑾等人,道:“辛苦了师父们了,小妇人感激不尽。”
却是清慧微笑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施主命不该绝。”恰清心又送了药来,待那妇人喝了,若瑾又把一回脉,已有弦缓之象,提了许久的心方才放下了。
至此,众人都知难关已过。若瑾道:“大娘安心,您这病无妨了。待会儿我叫丫头烂烂炖碗粥来,吃些再睡。好生休养几天就好。”
不等妇人答话,清心先道:“哪用劳烦姑娘?这些自有我们呢,姑娘身子弱,快回去休息吧。”
若瑾不放心,又检查一遍刀口,见没有化脓的迹象,方才出门。丁香忙用披风给若瑾裹了,扶着她慢慢走回去。
栊翠庵百年古刹,颇具规模。她们住的地方并不在客堂,却离藏经阁不远,正临着后山门。小院儿并不大,难得在这庵中自成体系,三间厢房住了若瑾主仆,一间倒座房日常炮制些药材。还有小小一间抱厦,做了厨房。虽清苦些,倒也自得其乐。
此时若瑾心里松快,一路闻着若有似无的梅香,和丁香踏进院子,先开口笑道:“好豆蔻,可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要饿死了!”
“有!有!都是姑娘爱吃的!”从厨屋出来的却不是豆蔻。
若瑾眼睛一亮,不由得又惊又喜,忙喊道:“嬷嬷!”
第五章 嬷嬷()
若瑾喊了这一声,三步两步跳过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胳膊,道:“嬷嬷,阿瑾想死你了!”
这人正是若瑾自小儿的教养嬷嬷,林嬷嬷。
若瑾甫一出生,就被“高人”批了命格,说是八字极硬,恐与家人有妨碍的。合家上下都有些犯忌讳,只忠勇伯周硕不甚在意,依旧最疼这个小女儿。
果然到了若瑾三岁那年,一向以勇武著称的周硕在演武场上出了意外,跌下马来,竟然伤重不治,就此丢了性命,死时不过二十八岁。
先前若瑾那“克父母亲人”的说法就越传越邪乎,虽是府里下了狠手弹压,连着处置了几个乱嚼舌头的下人,仍是效果甚微。没过几天,伯夫人姚氏竟也病重。还是当时的太夫人郑氏做主,将小若瑾送到这栊翠庵里,对外只说是体弱多病,佛祖庇佑方能避过灾星,平安长大。
底下人最是会看眉眼高低,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就是个“灾星”,听说不只克父母,就连沾个边儿都要倒霉,谁肯跟去伺候?何况到了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