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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药半是真的被他踢得很痛,半是装出来的服气的样子,狼狈地挣扎了一会儿,才爬起身。
萧邑淳问:“你往北边儿来干什么?”
王药思维敏捷,连起来前后一想便明白:之前萧邑淳在并州打了败仗,自然以飞逃出并州为第一要务,顾不得他这样一个生病的属下。现在北边一片是他的领地,当然要把步伐放缓,静静地观看前头并州的状况,而自己也正是再一次撞进了他的手中。
王药苦笑着摊一摊手:“殿下,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觉出有一个人跟自己分担失败的丢脸,萧邑淳甚感欣慰,加之刚才踢了那漂亮的一脚,让这南蛮子痛不欲生,更让他是满满的成就感。渤海王豪迈地一挥手说:“既然如此,看你丧家之狗似的可怜兮兮,本王发一发善心,就带你一起回上京吧!”
王药思来想去,自己确实无处可去。萧邑淳这家伙,他接触了几天,也有点了解他了:不过是一个心思粗糙的莽夫,连刚才那一脚,也是纯为好玩,毫无算计。好在这样的人直来直去,全无心计,非常好对付。王药想了想,既然不愿意窝囊地死,那就先窝囊地活着吧。
打了败仗,败掉了完颜绰近一半的斡鲁朵,萧邑淳却也并没有特别的沮丧或不快,酒照喝,肉照吃,歌照唱,回程的路上每天还要围着篝火和亲卫们大舞一曲。有时候还把王药拉进来一起起舞,见王药跳得笨拙的模样,大家一起快活得哈哈大笑,以敲王药的肩膀,或者踹他的屁股为乐,一来二去,倒把他当玩意儿似的宠着,吃肉喝酒时不忘了喊声:“哎,那个谁,做提辖的那个谁,瘦得柴火棒儿似的,多吃点!”
直到一天,这位直来直去的渤海王突然皱紧了眉头,见谁都不顺眼,身边的侍卫动辄挨打,都躲他三丈远,听见渤海王突然摔了酒囊怒吼着:“全部死哪儿去了?我的奶茶呢?”
几个侍卫推着王药:“提辖近来是殿下身边的红人,提辖去伺候一下吧。”然后赶紧都躲开了——好容易有个能欺负的替死鬼,谁乐意上赶着挨揍啊?
王药没法子,端着一壶奶茶到渤海王面前,才倒了一杯,杯子就给渤海王摔了:“笨蛋!茶是这么烹的么?”
王药拂了拂衣服襟摆处溅上去的奶沫,不卑不亢说:“请殿下教我。”
萧邑淳气哼哼说:“教个屁!”自己夺过奶碗,往滚烫的茶水里倒,溅出来几点,烫到了他的手,顿时暴跳如雷:“娘的个脚!姓李的欺负我也就算了,连这茶水也欺负我!”伸手想抓王药打一顿发泄。他高大敦实的身影欺过来了,王药略一闪身,避过他钵头大的拳头,闪在一处沙盘后,扫了一眼。
当萧邑淳第二拳头又愤怒地过来时,王药抬手说:“等等!”语气中自带的不耐烦,竟显得有些威严,萧邑淳愣怔着,居然停了手。
王药旁若无人地指了指沙盘上摆放的石子儿:“殿下可是在为后头追过来的李维励的人马着急?”
萧邑淳“哼”了一声,表示对李维励的不屑。
王药皱着眉:“李维励不智!并州他拿得扎实,但云间岂是好啃的骨头?两边的山形,随便哪边放人进来一断——”他这是在给萧邑淳出主意,叫他打败自己故国的军队?王药突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难言的矛盾。
萧邑淳却是个直脾气,跟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像,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喜上眉梢:“嘿,这南蛮子还有点见识!对,两边给他包个饺子——啥‘不败将军’李维励?都要给我揍得屁滚尿流!”
他连揍王药这事都忘了,叉着腰到王药身边,半是恶作剧地用力拍他的肩,以看到王药身子欹侧、眉头紧锁为乐。王药配合地做给他看,却乜着萧邑淳大大咧咧露着的咽喉和胸腹,若是他王药手里有刀,处置这么个除了力气啥都没有的武夫,还真不是难事儿。
李维励还不算笨,自己带兵追到了云间城,从高处望了望地形,自知危险,又带着人退回了并州。两国界限分明,要吃下任一方的土地,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维励大概也知道晋国内部漏洞重重,自己若是贪功冒进,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老老实实守住并州,便已经算是立下了旷世奇功了。
李维励退兵,萧邑淳没有能如愿以偿地打场扬眉吐气的仗,心情不大好。但王药一句又叫他快活起来:“殿下,并州原非大夏的地盘,啃硬骨头要鲠嗓子的,殿下选的甚是明智;而云间原是我大夏的地方,殿下兵不血刃,上兵伐谋,护住了云间,难道不是居功至伟?”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萧邑淳瞪大眼睛笑道:“嘿,南蛮子果然有用,蛮会说话的嘛!来来来,皇帝阿兄叫我写回奏给他,你来给我草拟。要把我的功劳表表好,说些挠心挠肺的动听话,叫我阿兄把这支斡鲁朵交给我打理——我记得你的苦劳,自然为你美言呢,喏,提辖职品太小,你自己挑一个过得去的位置——阿兄原就许我自己命官的!”
这支斡鲁朵原是皇后完颜绰治下的,萧邑淳倒反客为主。王药不易察觉地微微挑眉,终于说:“殿下,我的故主毕竟不是殿下。”
萧邑淳大概相当看重王药,笑道:“汉人真是酸到骨子里,倒胃口!我那嫂子失宠已久,天天在宫里扫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冷宫吃冷饭了,你还指望着凭着她扶摇直上?倒是跟了我,保证有你的好处!太后上次就说,几个儿子我最实诚,现在觉得,还是实诚不耍滑头才是真孝顺!”
王药心里轰然,面上毫不改色,点点头说:“其他王药不敢争,但帮殿下写好回奏,殿下带我回上京可好?”
渤海王笑道:“这都不用你说!我本来就要回上京的,我拟了老长的功臣名单,还等着我阿兄批复呢!”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毫不以安插私人为需要保密的事,聊得高兴,啥都告诉了王药。
皇后的日子,看来相当不好过。王药晚上躺在军帐里的时候,双手枕头,没有闭眼,目光里都仿佛是她的影子。犹记得她提拔他为提辖时,若有深意地说过,她走的是一条荆棘路,她需要人的扶持,需要忠心耿耿的将相之才,可惜就算贵为皇后,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有的……
太后与她不睦,恨不得弄死她才好;海西王妃虽然是她妹妹,但有奸_情在前,估计也与她不睦;她的父亲完颜速又是个不哼不哈的老好人,也未见得愿意搞出风波;若是皇帝再没有了宠信,她身上的权力瞬间就能被剥夺干净,那么,就会危乎殆哉!
王药几乎从床榻上挺身坐起来,然后又悻悻地觉得自己怎么傻乎乎的。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不乏比完颜绰更温柔美丽的,怎么突然糊涂油蒙了心窍似的,但凡关乎于她,就开始犯迷糊,开始关心则乱——想到“关心则乱”这个词,王药又觉得冷汗涔涔而下,他为完颜绰关心则乱?就是因为当日她奉命来策反自己?就是因为她对他几番挑逗,而他顺水推舟地回应了?他为什么要关心她?!
本来就睡不着的一个晚上,更因为反复思索这个问题,而清醒得毫无睡意。王药努力地往脑子里装他在青楼赢得薄幸名时,那些个莺莺燕燕,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竟没有几个还记得住名字;他又努力地想自己的两姨表妹戚芸菡,想她那端丽面庞上带着的庄重微笑,反复对他说:“却疾表哥,我见姨母心里最疼的是你,你纵使说不在乎功名,为了父母的脸面,难道就不该发奋一把,考个进士给大家看看?……”
简直是讨厌!会说出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话的人,怎么能当妻子?一辈子的目标就是相夫教子,连红袖添香都要脸红,无趣也要无趣死了!
脑袋一甩,又是那张妩媚到勾人的面孔,凤目中粼粼有光,看似温柔,其实却是一股煞气。他爱她什么?大概就是爱她全无顾忌、只为自己的目标而活的模样。大概就是爱她变化多端的表情,伪诈灵黠的内心,爱她聪明到看破一切,爱她勇敢到不惜无耻——爱她活得那么真!
王药突地又冒汗:他爱她,不是宛如爱骨子里的那个自己么?原来他们那么像!就像是一块锦,上好的丝绸底子,织绣着繁复的花纹,撕开成两爿抛在天涯两岸,然后突然发现两爿竟然如此鬼斧神工的严丝合缝?
第35章 布局()
完颜绰放下手中的扫帚,抹了抹额角的细汗,上京的深秋已经冷得很了,早晨更是寒风飕飕的,但她扫完一个院子,竟然能够流汗。她满意地看着宣德殿后、帝后所居的寝宫的庭院,枯黄的落叶被扫到一边,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堆、一堆的。
虽然身着素净的布衣,默默地在这近乎于冷宫的皇后宫殿中,做着下人的事,但完颜绰毫不觉得委屈,等阿菩给她送上水来,她才问道:“陛下今日去的又不是贵妃那里吧?”
阿菩笑道:“是呢!给主子一猜一个准!听说贵妃那里天天砸东西,陛下也不生气,叫人把晋国贸易来的瓷器又送了一拨去。叫贵妃砸东西打人都成,别气伤了身子,别耽误肚子里的孩子。”
完颜绰笑道:“他就是这样,对什么人都不错,肯温柔用心,肯伏低做小,但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吃着锅里的又要再望望碗里。”
“那主子这阵子连见都不肯见陛下……”
完颜绰笑容变得冷冽:“不吊足了他的胃口,不让他感觉出像偷情那样得不到的稀罕滋味儿,他能回心转意?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让他回心转意就是了——我也不稀罕他!”她劳动得浑身热气,不由地挽了挽袖子,露出左臂一团叶片,绿油油地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和深靛色的窄袖,她自己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又说:“从小她就是个蠢货,偏偏阿爷阿娘都偏怜她,凡事都叫我让着她。”
“好,我让着她!”完颜绰把扫帚放到角门背后,摆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也让给她,贵妃的位置也让给她!我不与她争,自然有人与她争。连宫中的人色都搞不清,还敢作威作福,真是自己找死呢!”
她从阿菩手里接过温热的手巾,仔细把手上的灰尘擦干净,闲闲道:“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睐娘子,送回她姨母阿桢家里了吧?”
阿菩说:“是呢。她姨母跟了太后半辈子,平素虽不大兜搭人,但心里最敞亮——否则,太后也不会那么信任她。把太后身边的人得罪了,贵妃果然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完颜绰仔细检查了每个指甲缝,笑道:“阿桢最要紧的优点就是嘴紧,偏生这个侄女儿大嘴巴,我们告诉她啥,她就嚷嚷啥,真是有趣!太后那里,不知道阿桢的眼药下好了没有,我们静观其变也就是了。然后后苑还有几个我们送进去的,要记得时不时送点小恩惠过去,有机会就提点她们要趁贵妃有孕,多多侍奉陛下,不然,过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了。”
正说着,外头一个她们收服了小宦官脑袋一伸:“禀皇后,陛下来了!”
“表情如何?”
小宦官道:“眉头皱着,好像不大高兴呢。”
“步子如何?”
“急匆匆的,三两步绕过前头一道门,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细微之处最见真章。完颜绰挑眉笑了笑,转身说:“我去小佛堂。阿菩你尽力帮我拦着点。”
佛堂里的香供早就备好着,完颜绰自然而然地跪坐在蒲团上,拈起手边一串檀木佛珠,开始念念有词起来。门内香烟袅袅,门外传来阿菩欲言又止拦阻皇帝的声音:“陛下,陛下。皇后殿下真的在念经,说是谁都不能打扰呢!”
萧邑澄粗声粗气道:“朕有要事,耽误了,你倒不怕我问你的罪?让开!”
完颜绰睁了睁眼,心头冷笑,然后闭上眼睛,把一切杂念排除在外,一边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清楚地听着萧邑澄在外头焦躁地跺脚,阿菩大约是被他推得踉跄,低低地啜泣,随后门帘子一掀,他站在她身后,踟蹰着半天没动静。
完颜绰真的像方外人一样,充耳不闻,似乎真的没有在意皇帝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好一会儿,才听见萧邑澄带着些犹疑的、嚅嗫的声音:“阿雁……我有些没主意了,你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完颜绰回头,做出匆忙起身的样子:“陛下来了?阿菩,怎么不早通报我?”
萧邑澄见她肯和颜悦色,心里的担忧放下了一半。又见完颜绰起身后,又是为他掸衣,又是叫阿菩拿差距,服侍得谨小慎微,一点芥蒂都没有,他心头感动——和那个天天作天作地的完颜贵妃比起来,皇后真是太贤淑、太温柔、太体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