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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一句诗,翻来覆去还可以这样说?完颜绰说不过他,心里有些没劲,盘腿坐好,指指下首的脚踏:“那你坐那儿讲吧。”
王药瞥瞥脚踏,说:“臣还是站着合适。”然后指了指那幅堪舆图,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臣此前在晋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平生之愿就是踏遍河山,与胸中的书典相互推敲,从而明建都、立关等道理。有这样的积淀,才敢说自己不是腐儒,才敢说能够‘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大概怀才不遇了太久,一胸膛的丘壑仿佛此刻才找到了空间,他对夏国的堪舆熟悉得不啻于自己的故国,指指点点都只不过为了完颜绰明白,说得挥洒自如而构架严密:“……应州和云间在太后的斡鲁朵治下,横阻李维励在并州的大军,他除非能得朝廷七八成兵力的支援,否则很难破界。北边蒙古人又格外骁勇精悍,也不得不防,好在这几年他们内乱频频,无暇南顾。但忧患往往生发于内。大夏的地域,繁荣些的或许就是上京这里,但西京和东京各存异族,打理部族事务的手掌兵权,只要动乱起来,就会伤筋动骨。若要天下太平,守土保疆,少不得先把四周的兵力集权到中央,收发应用自如了,才能不畏惧内乱。”
他抬眼看看听他谏言的人,正含笑支颐,水汪汪的眸子不停扫视着他的胸腹各处。他停口了好一会儿,她才惊觉似的:“啊,你讲好了?”
王药有种被侮弄的愤怒,卷起堪舆图,冷冷说:“嗯。臣告退。”
完颜绰一手按住堪舆图,笑道:“我听明白了。你不信,要不要考考我看?”
王药停了片刻,说:“臣可不敢。”
完颜绰笑道:“做君王的,谁不想集权?听说晋国重用文臣,而轻忽武将——也不是别的轻忽,只不过特别不肯放下兵权。武将出征,都得由皇帝在汴京遥制,千山万水,哪里控制得了局面?于是武将们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敷衍了事。我说得是也不是?”
她果然堪当摄政的太后!王药刮目,刚刚的一丝丝恼火烟消云散,点点头说:“不错。但是自古藩镇之乱,皆有自有兵权而来,所以以前朝为戒,想得也不算错——只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并州失守……唉!”
他言及的并州失守,显然不是后来在夏国当官时遭遇的那次失守。完颜绰因笑道:“有什么不好?若是并州不失守,我们何缘得见?”
王药心头怦然一动,抬眼时觉得完颜绰的目光格外水色融融,他相当担心自己又要把持不住,躬身道:“既然太后心中有谱,臣自愧弗如,告退了。”
“又告退!”完颜绰嗔怪道,“你光告诉我会怎么样,却不告诉我怎么办!我现在坐在太后的位置上,其实也是个孤家寡人,里头两位太后并立,外头还不知道多少忧患藏着……你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王药又被戳中兴奋点一样,连连点头说:“太后英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后能够知道忧患,便能徐徐图之,慢慢消解东西两京各部的势力。”
完颜绰长叹一声:“我还不够忧患?整天满脑子都是忧患,周围围着的都是忧患,你还和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又是忧患。我只愁摆脱不了这忧患,白头发都要‘忧患’出来了!”
她怀着撒娇的嗔意,而王药居然傻乎乎往她头顶上瞅了一眼,完颜绰立刻顺杆上爬:“我头疼呢,你给我捏捏头顶。要是看见白头发,就帮我拔下来——还别叫我知道。”
王药犹豫着,完颜绰伸开盘坐已久的腿,脚丫子顺带在他腿上蹭了一下:“怎么的,是不敢,还是嫌弃我?”
自然一个都不是。完颜绰知道离沸腾只差一把柴火,脚趾顺着他的腿爬到大腿根儿处搔了搔:“对了,我叫人到市井里找了能买到的最好的羊羔儿酒……”
王药大概馋酒已久,喉头“啯”的一声,都没有掩饰得住,然而他拱手道:“太后需要人伺候,臣想后宫一定不会乏人。”
完颜绰一把拉住将欲离开的王药,生气道:“王药,你矫情什么?”
王药被她拽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忍着从腔子里涌起来的热浪,低头道:“我不想别人当我是太后的男宠。我有我的尊严,请太后成全!”
完颜绰慢慢地放开手:“却疾,你这条软肋,只怕束缚得你太紧。你不怕人说你在青楼里薄幸,不怕人说你忤逆父母,却怕我们俩之间有感情?”
王药的眼眶红了上来,嘴角抽搐似乎在笑,又似乎想哭,他终于拱拱手说:“王药都怕,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既然已经当了贰臣,不想再增一个‘面首’的笑柄。”他再次告退,害怕自己多待一会儿,又会沉溺下去。完颜绰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心里酸酸的为他难受,她柔声道:“却疾,你去吧。我只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面首’‘男宠’,只有——”
只有爱人。
但是,身份的悬殊,要抛别他这点左念,估计不是容易的事。完颜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揭开门口的帘子离开,希望着自己日后能用春风一样的温和,慢慢煨化他的执拗。
然而不出意料的,这晚又失眠了。到了半夜,完颜绰在冷冰冰的孤衾里辗转痛苦,胸口憋闷着一口郁气总是散发不开。她终于忍受不住,揭开帐子对外头喊:“阿菩,阿菩!”
阿菩值夜,来到她身边问道:“主子要喝水么?”
完颜绰摇摇头:“你去把针和彩墨拿来。”
阿菩诧异道:“这会儿?”
完颜绰点点头。阿菩最懂她的心意,叹一口气去准备东西了。完颜绰慢慢地解衣,坐到暖烘烘的熏笼边。烛光下,她的背像一幅画卷慢慢袒露出来,娇美的*上,曼陀罗的花枝从肩膀上垂落下来,繁茂的花,云霞一般盛放在肩胛处,又有一枝垂落到腰际,被她的汗巾掩住。右肩上才勾了墨线,深深的靛青色有浓有淡,宛如墨画;叶片形态各异,深浅有致;花朵或含苞,或怒放,只等有人为它们填上与左边一样鲜艳的颜色。
阿菩熟门熟路燎好了针,备好了干净的软纸,等完颜绰伏到熏笼边的矮榻上,才说:“今日一朵一朵为花朵儿填色?”完颜绰懒得说话,点点头。阿菩见她白皙的背部皮肤,无声暗叹了一口,取针蘸色,针尖无情地戳入肌肤里头,玛瑙般的血珠子颤巍巍地渗了出来。软纸拭过,纸上立刻呈现出鲜艳的赤红。
疼痛随着针刺的不断挪移而累加起来,完颜绰疼得眼前白茫茫的,脑海中是一幕幕画面,她的丈夫、她的姑母、她的妹妹、她的父母……她蓦然回到了从前,又蓦然回到了各个决绝的时候,她埋葬了亲与爱,埋葬了对她好或不好的人,在这片黯淡无光的世界里努力地冲杀,沾染着满手的鲜血,觉得自己这身皮囊都腥臭肮脏,厌恶无比……
她借着疼痛的折磨,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地流出眼泪,把埋葬在心底里的伤痛和愧疚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第52章 分别()
天下果然没有太平很久。
小皇帝才开始学说话,才能够坐在御座上见朝臣争执而不哭,东边渤海部叛乱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檄文写得半文半白,完颜绰看了两遍,每一遍都看笑了:“当年骆宾王传檄武瞾,那笔文字连武后自己都赞叹不已。而这,是什么鬼?”她的手指甲掸掸檄文的纸张:“一会儿说崇裕太后死得不明不白,一会儿又说渤海王死得不明不白,一会儿还说我和圣母皇太后妖言迷惑,叫崇裕太后与渤海王母子生嫌隙……老天,他们当我是猪脑子么?”
完颜绰瞥了瞥身边陪着垂帘听政的妹妹完颜纾:“圣母皇太后,人家可说了,现在的这位皇帝不是嫡系,名不正言不顺。你说怎么办吧?”
完颜纾跟着听政也半年了,这才知道姐姐这活儿不那么好干。天下事务纷繁,上奏的人各怀心思,天知道谁说的真,谁说的假,谁又说得半真半假。
这还是日常的事务,今儿遇上了造反的,指着脸骂她的儿子是庶幼子登位,又说先帝死得不明不白,她原本是因罪监_禁的嫔妃,说不定就是凶手,怎么一下子坐上了太后的位置?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是污蔑!
完颜纾连辩白的地方都没有,气得想把这胡扯的檄文夺过来撕成两爿再踩上几脚,可是姐姐一脸灿烂的笑,把檄文当笑话看的模样又让她自愧弗如,只能绞着衣襟,对摇着她手的小皇帝萧邑沣哄劝道:“陛下别急,人家是胡说八道,你别理他!”
完颜绰见妹妹一脸没主意的样子,笑着问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不行的。陛下手中可是国家权柄,天下都听你的!你说,是算了呢,还是打他们去?”
小皇帝正在活泼调皮的年纪,每日被拘困到这方寸的御座上几个时辰,屁股像猴子似的坐不住啊!听到“打”这个字,眼睛顿时一亮,小手往下一劈,大声嚷嚷:“打!打!打!”
完颜绰笑得前仰后合:“陛下真不愧是皇帝!下旨如此斩钉截铁。好,就依陛下的圣意,咱们打!”
完颜纾有些紧张,低声说:“姐姐,他是小儿语,可不能由着!国家要动兵戈,可不是小事!”
完颜绰瞥着她,当着众臣的面,不宜太抹了她面子,亦低声回道:“怎么?你怕?”
完颜纾不好意思说“怕”,揽着亲生儿子目露担忧之色。完颜绰心一刺,旋即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咱们孤儿寡母若一直示弱,一味地给人家欺负,将来你以为皇帝就不给人欺负?渤海那帮家伙,我们应该还对付得来。”
她目光瞟了珠帘之后,外朝班列里南边立着的王药。原打算拔擢他到禁军统领,再把南院的大臣职位挑一个给他。但王药坚辞不纳,声称但凡无故超擢,必生闲话,他的名声是小,太后名望是大。所以,只循资升了两级,不高不低的职位上吊着。偶尔也有念想他到如饥似渴的程度,召见进宫,软磨硬泡,亲亲抱抱或有,再过一步,他好看的眉头就皱了,仿佛一旦上了她的床,他的脸上就会写上“面首”二字似的,尊严无存了。
完颜绰气愤之余,偷偷也叫人查过,王药有时还会去南城的青楼画舫,并不*,也不全为酒——进贡的南酒三两天就赐到王药的府上——但他就是享受听着南曲,吃点莼鲈乡菜,挥就三五首诗词曲赋,在切切嘈嘈的琵琶曲里醉生梦死。
其实昨日才把他召见进宣德殿,如何处置渤海郡的叛乱,首要的就问了他的主意。
“渤海部一直在渤海王的治下,打着造反旗号的自然是他提拔上来的旧人——那里土生土长的靺鞨人哪有真喜欢这样残暴不仁的主子的?所以内里攻心,必可以瓦解他的军心,仗打起来并不会太费力。”王药说。
完颜绰目光含水,看着他频频点头。王药瞧着她的模样,就是怦然心动,竭力用理智压抑着,不敢稍有停息地跟她继续论政:“但是,朝廷之危,不在东而在西——西京那里,是夏国从龙立国的老部族,渤海部的檄文既然打着先帝死得不明的旗号,便成了他们造反最好的借口。而且,他们先不动声色作壁上观,估计是要等上京这里和渤海打到两败俱伤再行出手,太后不得不防。”
完颜绰由衷道:“你想得透!西京那里我也有眼线,确实说他们打着防蒙古人的旗号秣兵厉马,只怕也是别有居心。”她又转过话题道:“却疾,你在并州时也指挥过战斗?”
王药摇摇头笑道:“我文臣出身,哪里懂指挥战斗?不过并州遇险,急迫之中连城中健妇都捧着礌石支援城防了,我这样的男儿,还能躲在营帐里不出去?不过是带着五十个精壮的马卒,趁夜冲到你们阵营里,专砍马脚,泼油放火烧营帐,破坏完后转身就逃。下三滥却有效的把戏。”
真的是下三滥却有效,完颜绰抿嘴儿笑道:“如此多好!你们章望,那可是的的实实的正人君子,打一仗输一仗。倒是你这样的,出其不意,更是将才。”
念及昨晚的情形,完颜绰在朝堂的珠帘后朗声道:“太宗皇帝总说,朝廷用人,要敢不拘一格。我闻南院王药曾有带兵出征的经验,又熟悉渤海王旧部,我将我在并州的斡鲁朵分出一半,再加朝廷十万军队,交由他向东平叛。”
无数双眼睛刷刷望向王药,王药震惊之余,倒生出三分豪气。他抬起头,恰在无数视线中看到了她温暖融融的凤目,心神一震,撩袍下跪道:“臣王药何德何能?太后肯予重任,臣不敢推辞,唯将报答太后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