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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这几个月几乎是长在长乐宫,昼夜不分地伺候太皇太后。希望太皇太后能好起来,哪怕能意识清楚地说说话也好。
这晚馆陶再三劝阿娇去椒房殿歇息一夜,别再给她熬病了。阿娇放心不下太皇太后不肯回去,刘彻又说他今晚也在长乐宫侍疾,不用担心。
就是王太后都出来劝她,阿娇拗不过众人只得听话出了长乐宫回椒房殿。
上了辇走到半路上只觉得心慌不已,还说不出来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不安。只觉得这种铺天盖地的惊慌已经把她淹没了,她就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被卷的左摇右摆。
她心神不宁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椒房殿,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明明已经累极了。但总有种不敢睡的感觉,到了凌晨才恍恍惚惚地眯着一会。
阿娇睡的不深,所以一阵轻却急促的脚步声一下就叫她从似梦非梦间惊醒。
她惊坐起来,海棠到了殿外已经缓了脚步,轻轻地走进来。掀开珠帘,站在榻边轻轻地向阿娇说:“娘娘,太皇太后清醒了。”
阿娇大喜,精神一下就清明起来,翻身下榻。在椒房殿更衣洗漱过后都顾不上用膳,就上了辇往长乐宫去。
上了辇,阿娇才后知后觉地从先头的狂喜中明悟过来,又想到海棠含着哀伤的语调。
太皇太后,这是回光返照了吗?
她心下发慌,轻喝道:“快!”
到了长乐宫,刘彻、王太后、长公主同三公九卿以及诸窦能来的都到了。她心生不详,疾步到了刘彻身边,刘彻看她一眼轻声说:“太皇太后清醒过来,就说要留遗言了。”
他的目光深沉,阿娇看不出他到底是哀伤多一点,还是兴奋多一点。阿娇脚步一沉,跌坐到方凳上,紧张地望着寝殿内。
长公主作为太皇太后还在世的唯一儿女,太皇太后见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她。
谁都知道,太皇太后一去朝堂的格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震荡。这首当其冲受益的就是刘彻,而首当其冲受损的就是窦氏家族。
诸窦不时把眼光投进殿里,收回来时又深深地望向就坐在帝后下首的窦婴。南皮候窦彭祖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但论起才华和太皇太后的喜爱都是比不上魏其候的。大家理所应当地想,太皇太后不是把下任家主传给侄子窦婴就是女儿馆陶。
大长公主进殿有三刻钟才微红着眼睛出来,一向明艳照人、不可一世的她难得地沉默下来。她缓缓坐回去,完全没有理会诸窦的眼神示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面。
下一个进去的是刘彻,他安慰地轻轻拍了拍阿娇才起身朝殿内走去。他的眼神忧郁又担心,阿娇扬起脸冲他微微点头。
他站起身,大步进了寝殿。
太皇太后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她半坐在榻上,面容慈和。
她听见了刘彻进来的脚步,轻轻说:“彘儿,到祖母这里来。”
刘彻疾步上前坐在榻前的方凳上,握住老祖母的手,答道:“孙儿在,请祖母吩咐。”
太皇太后听出了刘彻话里隐隐的颤抖,她笑起来:“彘儿,没事,祖母这是要去见你祖父、你父皇同你小叔叔了。还好,能有脸见他们。”
刘彻没有说话,他只是再紧了紧握着祖母的手,想像小时候一样再留住祖母手上的温暖。
所有人,就是亲如王太后同阿娇,都以为自己是盼着太皇太后不在的那一天的。
他轻轻地唤了声祖母,太皇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笑起来:“彘儿,你知道吗?你父皇走的时候最担心你什么吗?”
不待他回答,老人家就自顾自说出了答案:“他同我说,彘儿太聪明了,心也太大了,想把白登之围翻过来。他怕你少年人没有翻过跟头,将来把整个帝国都跌翻了。所以,他叫我看着你。”
刘彻只觉得心头大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祖母,想从已经失明多年的祖母眼里看个分明。
他一向以为自己把自己的野心掩饰的足够好,他以为这是在推崇黄老之道的汉室所不容的。更何况,雄才大略的高祖尚且告败于白登,此后只能低头只能和亲,又有谁会信自己能驱尽匈奴,一振国风呢?
所以,他只敢对娇娇说,只敢对娇娇畅快地谈一谈自己的抱负。
也是在这长乐宫的寝殿,他第一次向太皇太后明明白白了说了自己的梦想,换来了太皇太后对上林苑练军的支持。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起,太皇太后对他说的为君者切莫以喜好来当政,他为之深思为之感叹。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此之前父皇同祖母已经将他看透了,他的坦白不过叫祖母对他的敢想敢说而笑起来。
太皇太后眼不能视物已经有几十年了,但是和她谈过话的人却总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微动总也逃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现在,太皇太后就好似看到了刘彻脸上的震惊一样。她慈爱地朝着刘彻继续说道:“没什么的,你父皇同祖母要是不能看明白你,又怎么能放心把这汉室河山全交给你呢?你父皇说的没错,你的确太聪明了,也太热血了。”
“所以,得磨磨你的性子啊,叫你学会坚韧、耐心和等待这些帝王必备的品质。几年了,想必也差不多了。以后,祖母就不能磨你了,你只能自己磨自己了。”她的话中带着认可,也带着期盼。
她摸过枕边的一方小锦盒递给刘彻,示意他打开。
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包着绸缎的兵符。
刘彻望向太皇太后,她点了点同示意他收起,又严肃地向他说:“这个兵符,就是你父皇不放心你没有跌过跟头,才叫老身收着的。本来,东瓯一战后也存了还给你的念头。但是想到那无缘的重孙子,老身想得再磨磨你。”
“你疼阿娇是好事,但切不可再那样意气用事了。为君者,一言一行当慎重,当想想可能带来的后果,你疼惜阿娇那个无缘的孩子,怎么知道会不会反而给她招来祸害呢?”老人家眉目肃然,再三叮嘱刘彻为帝不能以个人之情而肆意妄为。
刘彻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太皇太后接着说:“如今汉室也算是有了能与匈奴一战之力,老身走后,你也就跟没有人磨了没有人看得住了。”
她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认真说:“彘儿,立代王老身还可以当陛下只是个情种。但是汉匈之战,没有完全准备,决不能轻开。不然,你就会真像你父皇担忧的那样,叫天下都跟着你摔的起不来身。”
汉室虽在经济上有了同匈奴上一战之力,但军力上还远远不如匈奴。匈奴铁骑战斗力异常凶悍,而汉室就连最好的战马都比不上匈奴的良马,就跟不要说军队的训练和将领的指挥上了。
如若一意孤行,孤军深入,对于匈奴内部的情报掌握也不够。汉匈一战,输的几率更大。
白登之围,已经输了几代人的尊严,输了和亲公主,输了金银财帛。
再输,匈奴要的就会更多了。
更可怕的是,汉室将很有可能再无一战之力。
刘彻起身如同新年时拜于宗庙时,捧着虎符郑重其事地给太皇太后行了一个大礼。“祖母放心,孙儿已经在这几年的磨炼中省得了个中利害,为了汉室江山,为了列祖列宗,孙儿不敢擅动。”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起头来,说完国家大事,就该说说家事了。
殿外等候的众人眼看着壶漏不免心中纳罕:陛下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一向政见不合,曾经几乎闹到要废天子的份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有这么多话说?
他们就算想不到太皇太后的开明,想不到太皇太后的包容,想不到太皇太后的远见卓识。也该想想太皇太后不是吕后,她于权位并不恋栈,虎符握在手里,大将程不识更是对她忠心耿耿。决无二话。她想当吕后,刘彻即位时她就可以当了。
他们如果想到这里,就该明白了。
然而没有,他们承认太皇太后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但也仅仅到出色而已,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想着女流之辈。
即便是仰仗着太皇太后权势的诸窦,又有几个不这么想呢?
看的最清的,是说太皇太后心中天下之远大绝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景帝。
众人心里打着嘀咕,刘彻已经走了出来了。少年天子脸上看不出哭痕,也看不出笑意来,这叫悄悄用余光打量的人都暗暗叹了口气。
王太后同窦婴都先后进去后,才轮到阿娇。
她起身时,只觉得脚步发软。她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面了。从此后,阴阳相隔。
她还想,如果是历史上的陈后,是那次见到的至情至性的阿娇,在最疼爱她的祖母即将离去的时候,该难过成什么样呢?
阿娇的眼泪克制不住就流下去,她没有去擦。昂着头像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女般,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太皇太后的精神在见了这么多人,又费心费力地安排周全后,已经明显地萎靡下去。听到阿娇进来,她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笑道:“傻孩子,哭什么?哭什么啊?外祖母缠绵病榻已经几个月了,能安安稳稳地去见你外祖父见你舅舅就是福气了。”
阿娇还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抽泣,她想如果她是真正的陈皇后只会更难过吧。
不,她就是真的陈皇后。
她从幼时就长在太皇太后身边,作为太皇太后唯一女儿的女儿,受尽了太皇太后的偏疼。她怎么能说自己不是真正的陈后呢?
想到这里,阿娇更没法止住涌上来的哀伤之情。
“说来说去,真的最挂心不下的还是你。”太皇太后温柔地说道,虽是寒冬,却带着春日杨柳拂面的舒服。“你啊,向来是半傻不奸。说你聪明吧,你还有点傻气,想在天子身上找唯一。说你傻吧,你还是比你母亲比窦婴见事都分明的人。所以,外祖母总觉得放心不下你。”
阿娇的泪扑簌扑簌地大颗落下,太皇太后接着说道:“不要希翼太多,但也不要害怕失去。这世间,比儿女之情更美好更叫人值得争取的事还有很多呢。”
阿娇明白,太皇太后这是在劝慰她。她不肯刘彻纳妃,就是一片痴情之心。而富有四海的天子,哪怕她生育了嫡子,哪怕她一直受宠,他也不可能这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她重重地嗯了一声,膝行上前把头埋在太皇太后怀中。
“不过,外祖母总盼着你能得偿所愿,盼着外祖母没有得到的上天能福报在你身上。”
阿娇的悲戚再也无法克制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哭了起来。太皇太后停下来,又无奈又心痛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头。
窗外大雪纷飞,黑云遮天蔽日,一发不可收拾。
建元六年正月,太皇太后薨逝于长乐宫,走完了她波澜壮阔的一生。(。)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章 太学()
太皇太后去了,所有人眼中刘彻都该是高兴的。因为他失去了最后的束缚,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皇帝。从今往后他不需要再事事都往长乐宫中打转,他可以亲政言事,可以号令天下了。
甚至,只要他想,虎符在手,汉匈一战可以一触即发。
但是,夜深人静时,他只觉得如芒在背,压力更甚往昔。
没有人能约束他时,才是最大的约束。
刘彻独自站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寝殿内,久久地望着太皇太后的寝榻。似乎老祖母还像旧时那样对自己闭着眼睛笑着,慈爱地叫他彘儿。
皇祖母,您和父皇的期望,彘儿一定会做到的。
等到那天,彘儿再到这长乐宫中来。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寝殿,走出正殿,走出长乐宫。对等候在宫门口的春陀沉声说:“封宫!”
太皇太后薨后,无人有此资格能再住长乐宫。
建元六年的初春,寒风微厉,天空灰蒙蒙一片。汉宫上飘扬的是白色的灵幡,整个长安城始终都笼罩在国丧的愁绪中。
长安市井间,更是满是哀思地说从去年冬天太皇太后病重间这天就没有放过一天晴。
太皇太后一生爱惜民力,推行无为而治。叫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这是天,都在为老太后伤心呢。
的确,太皇太后谋传胶东略承沛公,芳流观津名留汉青。她的时代上承汉高祖伟业,下启汉武帝雄风。她当的起民间的盛誉,也载得动死后极致的哀荣。
所以,当主管太皇太后丧事的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费尽心力地揣测圣心,给太皇太后的丧事来了个敷衍了事时,满心以为能博得圣欢时,决没想到会迎来天子一怒。
刘彻在太皇太后丧事后的第一次朝会,说到许昌同庄青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