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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霄宴看着眉眼如刀的师弟,叹口气说:“好吧,你去查,我给你派些人手。”
“不必了,珉泽能办好,”谢晗光对大弟子怀有绝对信心,“但师兄先将此事压住,估计夏随春已经着手调查,若是他们不告诉宫里,我们也不说。”
于是,兖州两大门派在沈淇修的问题上,未经会晤便达成一致,局面暂时恢复平静。而在通州,宣明派与临溪楼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师父,临溪楼尹向渊亲自带人来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
“师父,临溪楼已经到达落山,请我们引路。”
“不管。”
“师父,临溪楼从西面上山了,要不要派些人过去?”
“不派。”
“师父,临溪楼拿下了落山西峰,盯梢的师弟说尹向渊叫他们助阵,向朝廷上表时加上宣明派。”
“不听。”
“师父,临溪楼将狮子精包围了……”
姬无疚面壁盘腿而坐,半晌道:“苗淼,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做错了?”
“不……”
“于门派,我也许错了,但于心,我是不后悔的。”姬无疚说。
张苗淼上前几步,掀起衣摆跪下:“师父做得对,我们同狮族有约在先,他们既然没有骚扰凡人,我们若是动手,便是有违诺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弟子们也是这么想的。”
姬无疚笑了:“是你这么想。”
张苗淼恳切道:“师弟师妹们都知道……”
“你看,我们门派、算上我有一百七十六人,谁能保证所有人想的都一样呢?”姬无疚说。
张苗淼:“师父……”
“罢了,半个天明湖,算是送他们的,”姬无疚哼一声,“何况我们才是上游。”
“……”
“对了,你俩师兄到哪了?”
“哦,大师兄他们已经平安走过几个边镇,按计划向闵水靠近。”
“信鸽都回来了吧?”
“一只不少,但他们放完了鸽子,就联系不上了,要不要再派人?”
姬无疚:“人越多目标越大,放心,你大师兄自从被雷劈过,脑子机灵不少,什么时候我也去试试,藏经楼修好了没?今年怎么还不打雷?都三月多了……”
张苗淼久久无语,默默离开。
郑寻庸与江如蓝此刻正在闵水西边的蒲涧羽族聚居地,周围全是参天巨木,树干上挂着茅草搭成的房子,完美地将鸟窝的原生态与居室的宜居性融合在一起;来往的都是些化了形的鸟妖,细腿削腮,不少脸颊上还有细碎的翎羽。
两人披着兜帽,扮作客商混在里头。此地与之前经过的几个小村子相比,屋舍要漂亮许多,路边沽酒烧菜的竟有十来个摊子,卖的虫子也更肥。
看来瘟疫还没有蔓延到这里,郑寻庸想。他们刚穿过森林时,被眼前集镇的荒凉景象惊呆了:因为蒲涧羽族不允许其余鸟妖擅自离开聚居地,没能逃走的多半已经染病,家家户户的草棚里都有咳嗽声,墙角里不时会有草席卷着尸体,里头露出鸟爪。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准备逃难的麻雀精,问出了事情大概。村子里一个老麻雀,成天游手好闲,也不做事,专门到酒铺里捡人家吃剩的菜吃,总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天他运气好,拿了一盘菜青虫,吃不完带回来跟几个一起混的痞子分了。
后来其中一个最瘦小的痞子就开始咳嗽、流鼻水、发高烧,最后不行了,草草埋掉;但后来几个痞子接连病倒,老麻雀自己也是,靠着老骨头撑到前天,终于肯咽气好让儿子能逃命。
儿子就是被江如蓝抓|住的小个子,说完就让对方松手,然后带着没死的两个女儿变成麻雀飞远了。
“生死无常啊。”郑寻庸当时感慨。
前方空气变得更加潮|湿,江如蓝觉得应该是快到闵水了。两人此行一是划清瘟疫范围,二是探查闵水狐族与蒲涧羽族是否和平依旧。其实第二个也不怎么重要,他们打算看两眼就赶紧走。
闵水源自始阳山,是一条平缓的大河,养活了边上无数狐狸精,每年春天河水上涨,狐狸们便会凿木为舟,划船逆流而上,有时还会互相较量。
郑寻庸二人顺着林间道路,终于见到一块立在路旁的大石头,上边刻着一条狐狸。
“前边就是狐族领地。”江如蓝说。
“早听说妖族没文化,”郑寻庸端详着石头,“没想到画画也丑。”
江如蓝催促师兄,二人继续向前。森林里抬头不见日月,从树叶里漏下的阳光是橘红色的,江如蓝猜是傍晚到了,正盘算着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突然前边的大师兄没了影。
下方传来枯叶滑落的声音以及郑寻庸的惨叫。
“大师兄你没事吧!”江如蓝这才发觉前边是个陡坡,大师兄就是从这摔下去的。
“没事、没事。”郑寻庸身子埋在枯叶里,冲上边挥了挥手,同时举目四顾,原来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天坑,里头铺满了落叶,两边的断层里全是树根,大约有三四米高。
郑寻庸这就要拍拍衣服站起来,忽然他的手摸|到了一团温热的东西。
接着他左侧的枯叶翻开,背对着他,一个纤瘦的背影侧着直起身,将被郑寻庸扒下肩头的袍子拉了回去,遮住那一片细腻的肌肤。
江如蓝吓得噤声,郑寻庸更是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叶子底下埋了个人。不,应该是妖。
那妖族的服饰纹样简单,料子却是产自中原的锦缎,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白|皙的手指梳理其中,用一根金簪定好。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转了过来,朱|唇微启。
郑寻庸却一点也听不见,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挑起的澄澈眼眸里,又从里边看见了瑟缩局促的自己。普通的漂亮令人向往,极致的美丽只会让人赶到渺小。郑寻庸头回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压着我衣服了。”对方重复一遍,声音很轻。
第59章 逆行的柏舟()
郑寻庸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压在枯叶里的左手挪开。
说些什么,必须说些什么。对方缓缓站起来,暗金滚边的袍服包裹着修长的腰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郑寻庸脑子里就像群鱼争食的水面一般炸开,他吞了口水,打算按照手机里地摊成功学教材所授,说一句幽默而不乏机智的话来调节氛围。
于是他说:“衣服压坏了我裤子给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十个字组合到一起的,不过之后脑海就像是中了病毒的桌面,一个又一个的错误提示框疯狂弹出,耳畔一片摧心折肝的报警声。
“为什么?”也许是他的视觉程序同样出错,竟看见对方的唇角带了一丝笑意,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脑细胞群魔乱舞,放弃工作交相碰杯,神经鞘像地震过后的立交桥般崩碎横陈,面皮上却一派镇定,道:“因为我孝顺。”
对方媚|态横生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头水盈盈地转着暗金色的光。
趴在草地里的江如蓝没有弄懂师兄的话,又听那妖族问:“你一个人来的?”心想坏了,狐族与羽族领地交界处出现两个人族,即便不暴露道者身份,也会引来不少攻击。
接着他的大师兄说:“不是,”江如蓝冷汗爬上脊梁骨,壮着胆子把头伸出去,就见大师兄从怀里摸出一只施了昏睡咒的兔子,“还有草间真白,我们一块来的。”
“路挺远的吧?”
江如蓝从那妖族的头顶都能看出杀气,发间的金簪闪着尖锐的光,对方来头应该不小,他正要豁出去帮大师兄降妖,郑寻庸说:“小本生意,不多跑些路赚不到钱,碰上灾荒,还得跑得快些。”
江如蓝明白了,师兄是要自己快些跑,又顿悟刚才底下两人貌似毫无由头的对话,其实是大师兄发觉自己暴露后、转移对方注意力的手段;为了掩护自己及时撤离,将消息送回去,师兄连一路上悉心照料的真白酱都拿出来了,他顿时为自己的愚钝而羞愧,可又犹豫起来:他跑了,大师兄怎么办?
“我初来乍到,不晓得前边是什么地方?”郑寻庸问。
“闵水。”
“哟,我是要去蒲涧,怎么到闵水来了,”郑寻庸装傻,“多谢姑娘,我这就回去。”
“……不必客气,敢问阁下是做的是哪样生意?”
郑寻庸当然不敢说卖鱼,宣明派唯一的副业九州皆知,高悬的旗号难保百越的群众不知道,他瞥一眼真白,信口开河:“兔毛批发。”
对方笑得春光明媚:“我们这从不缺皮毛。”
估计江如蓝已经走远,郑寻庸说:“所以我这不要回去么。”
上边江如蓝边纠结边往后撤,他信得过大师兄的打架本领,但这些天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郑寻庸三番五次搞错方向,又让他这个做师弟的着实放不下心。他朝着西边跑了几步,还是扭过头来,不料刚回头就看见一个眉目英俊的青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按理说被人俯视并不舒服,郑寻庸坐在原地,半点没有要站起来同对方平等交流的意愿。被轰炸过的大脑硝烟散去,他立即注意到对方佩戴的金簪上雕着狐狸头,结合百越落后的生产水平,郑寻庸猜测自己面对的应该是贵族。他跟江如蓝说得好听叫调查人员,说得难听就是奸细,三十六计他只会一计,便打算走为上策。
但对方智商不低,变着法套话;郑寻庸不愿意动手,只好继续演:“我先把你推上去,然后你找根树藤拉我上去。”
“仙人别拿人家打趣呀,”对方的身影一动,就出现在天坑上方,笑眯眯地微微弯腰,从栾诸手里接过江如蓝的佩剑,在郑寻庸眼前晃了晃,“何必不御剑呢?”
身后的青年提着江如蓝的领子靠近,被抓的已经昏了过去。
“有、有话好说,”郑寻庸虚弱地伸出手,“先放了我师弟……”
“咦?栾诸我叫你盯梢,谁让你把人弄晕了?”嗔怪里夹着调笑,郑寻庸心慌不已,只觉得“栾诸”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栾诸架着江如蓝:“属下有罪。”
“属下”二字从郑寻庸大脑里过了一遍,他惊觉闵水狐族的第一战力正在眼前,清虚派的消息说狐族将军栾诸卧薪尝胆多年,与王女跟世子定下大计、里应外合,把新王的叔叔列于错关在宫里烧成了木炭。郑寻庸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另一位身上,联想到之前关于王女令凡从兖州回到故土的消息,不大有底气地选了个措辞:“……公主……殿下?”
栾诸面色一冷、险些发作,被主子伸手拦下,后者的语气愈发轻快,甚至有些俏皮:“哎呀,让你认出来了,要不要把你灭口啊?”
“殿下我是良民!”郑寻庸申辩,“就是来探个路。”
“顺带越过我族边境?”
“对啊对啊,就是顺路绕一圈,看看就回去。”郑寻庸说完就想扇自己耳光,什么都往外蹦,怎么就控制不住这破嘴!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王女噗嗤一声乐了,抚摸着手里的小白兔——草间真白不知何时被掠去,解开了昏睡咒:“本宫不过几句玩笑,仙人怎么当真了呀?虽说人妖有别,可终究是友邻,仙人想来,走大道便是了,何必绕着荒郊小路,弄得我们狐族不欢迎来客似的。眼下若是不嫌弃,本宫便请仙人去闵水岸边转转,你看可好?”婉转的声音落在郑寻庸耳中,像是蜻蜓尖尖俏俏的尾巴点在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一个坑摆在面前,至于这个坑有多深、里边是浸着毒还是插着刀,则是全无头绪,但他知道,即便江师弟没让栾诸捏着,只要公主殿下接着笑下去,自己就会一脚踩到坑底。
“好啊。”
对不起师父跟师弟啊,郑寻庸想。
王女让栾诸把江如蓝唤醒。江如蓝醒来对上那张无懈可击的脸,还以为自己给栾诸一招放倒、直接升天,在大师兄目的不纯的劝慰下宁复心绪,勉强接受了自己被当成刺客打晕的说辞。
栾诸用长刀在前方劈砍下垂的树藤开道,王女抱着真白,领着郑寻庸跟江如蓝向东。郑寻庸一路上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好好看路,好几次险些被绊倒,王女的手一伸过去,他就是像触电一样往后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栾诸生起篝火,江如蓝说要去捡柴,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郑寻庸哪都不去,与王女保持一棵树的距离,靠着树根坐下,眼睛瞟着那边。后者早已觉察,也不说破,笑眯眯地捡起一根树枝,拨开火堆边上的枯叶。温暖的光晕上脸颊,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暗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