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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不由“啊”了一下,道:“爹爹你知道卿意和太子交好?”
叶轻尘却只是轻笑一声,随手一拂衣袖,意态闲闲:“这江宁城中我不知道的事怕也不多。”
彼时叶天若还不懂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有多少深意,更不懂叶轻尘为何要让她两年不要回来,但是她根本没有在意。
此时一切还没有发生,她还能在初春料峭的夜里回望江宁城,回想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西楚军的东征失利,东郢百姓免于战乱流离之苦,可以继续过自己安定的生活。与父亲多年心结解开,父女情分日益深厚,父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晚晚卿意彼此情深意重,卿意又与太子交好,日后说不定真的能求到赐婚,与晚晚终成眷属。太子年少才锐,颖慧爱民,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代明君,东郢未来有望。
她一路由南向北,且歌且行,走的并不急,只见处处都是草长莺飞天气回暖,觉得这个春天好长好长。
路过青州的时候,她特意去拜祭了谭冲,还偷偷潜入了太守府见了叶浩初,叶浩初大惊失色,不过听了她的解释却也没说什么,只无奈摇头,交待她千万注意安全。又说青州现在一切都好,无需担心,虽说那三万守军并没有调回来,但是叶轻尘已经告诉过他近年不会开战,叫他安心发展民生就好。
辞别叶浩初再往北不久就到了北离境内,北离灵昌是她的故乡,是她从小长大极为熟悉的地方,是以她也没什么羁旅之念。此时,十六岁的叶天若觉得自己人生圆满再无所求,却不知道还有更好的事情在灵昌等着她。
春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十六岁真是个美好的年纪。
。
东郢宫中,御书房内。
历经月余,太子妃人选最终确定,在郢王秦泓说出一位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的贵女之后,秦焕眉眼不动,平静地跪下谢恩。
秦泓却没有让他平身的意思。香炉内袅袅的轻烟晕染出满殿的寂静,父子二人一立一跪,皆是沉默无言。秦泓年纪与叶轻尘差不多,皆是四十余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是叶轻尘依旧如当年一般风采照人,秦泓却两鬓斑白,已显老态。他枯黄的脸上,总带着一份挥之不去的阴毒和冷漠,眼中的神情时而凶狠,时而畏缩。
秦泓冷冷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叶家那个丫头?”
秦焕淡淡答:“儿臣为何惦记她,父皇心中有数。”
秦泓冷笑:“是啊,你不愿和叶轻尘为敌,想娶他女儿做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结果呢?人家女儿根本不愿意嫁给你,根本不稀罕你这个太子妃,不声不响就跑了,朕告诉你,就凭叶轻尘的本事,怎么可能让叶天若就这么跑了,他不过是故意放水,给你个台阶下罢了!”
秦焕闭了闭眼,深深呼吸,道:“叶相是治世良臣,叶天若又与国有功,儿臣确实不愿与他们为敌。”
秦泓讽刺一笑:“他是治世良臣?你可见过这样不敬君主的臣子?东郢他一手遮天,何曾把我们父子放在心上过。你父皇我横竖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十几年了也习惯了,但是焕儿,父皇不能把这样一个皇位交给你!”
听得秦泓此言,秦焕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悲愤:“父皇!”
秦泓疲惫地说:“焕儿,我与叶轻尘之仇本是不共戴天,只因你极力想与他修复关系,我不忍拂你之意,所以为你求娶他的女儿。如今既然他不肯,也好,你也不必再对他有什么幻想。你若真的喜欢他女儿,待杀了叶轻尘得掌大权,他女儿不还是任你予取予求?”
不共戴天?秦焕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叶轻尘一手遮天,多年来对父皇必是多有折辱,经年累月之下仇恨想必仇恨越积越深。可是很奇怪,叶轻尘虽对父皇无半分敬意,对他却向来有礼,这两年甚至会在政务上指点他,让他受益颇深。越是了解,他便越明白这个男人胸中丘壑,秦焕心底清楚东郢在他手中其实远好于在自己父皇手里,可是无论如何,父皇是君,叶轻尘这般作为,便是犯上,便是僭越。
但听到父皇说杀了叶轻尘,他只觉心中的苦涩多的都要翻涌出来了:“不提他的暗中势力,就他本人的身手就是深不可测,多年来多少人想杀他都无功而返,他若这么好杀,父皇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苦苦煎熬。”
秦泓连连冷笑,杀气腾腾:“以前不行,现在却不一定。他女儿就是他最大的软肋。焕儿,你且看吧,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让叶轻尘这乱臣贼子身败名裂,痛不欲生!”
秦焕见秦泓神色疯狂,大异往日,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下却暗暗忧虑,当前三国局势微妙,此时若有内乱,极为不智,是以他才大力主张对叶轻尘示好,只求以此桩婚事,兵不血刃地化解多年君臣宿怨,收回权力。只是谁料叶轻尘叶天若并不领情。只求来日图穷匕见,兵戎相对之时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若被离楚趁虚而入,岂非真的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
西楚宫中,楚王寝殿内。
一年前东征失利,给了这位暮年的帝王巨大的打击,此时的他看起来和一年前已经判若两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几十岁,再没有当时的奕奕神采和雄心壮志。萧山从班师回朝之后就缠绵病榻,抑郁消沉,云相和太子等人多方劝慰也没有效果,好容易熬到开春,这才总算有点起色了。
此时在萧山身边服侍汤药的是萧千寒,这位西楚的少年名将的确如传言一般深得帝心,才能拥有这份不得宠的皇子都未必能有的殊荣。大概是由于不是正式朝会,他依然穿着常服,惊世无双的眉眼中有一种与他的年岁绝不相符的的淡淡倦意,而他的行止举动中,也有种与他的年龄身份绝不相符的妥帖细致。很难想象就是这个看去淡漠孤冷、秀丽绝伦的少年,一箭射中永昌帝,逼退了天风海雨而来的胤玄军铁骑。
萧山看着萧千寒,眼中也划过一丝惊艳和骄傲,微微叹了口气,道:“千寒,你心中是不是在怨朕,不该贸然出征?”
萧千寒恭恭敬敬地说:“臣不敢。”
萧山沉默了很久才道:“太子如果有你一半的本事,朕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萧千寒依旧神色如常:“臣必誓死效忠殿下,辅佐殿下,护我大楚河山。”
萧山摇摇头,低低咳嗽了几声,苦笑道:“你不必拿这些套话敷衍朕,朕心里清楚,现在局势看似和缓实则暗潮汹涌,而朕的身体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为国事计,无论如何不应该立钰儿为太子。只是这太子之位,是朕在阿湘弥留之际许下的,朕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自己对她最后的诺言。”
萧千寒垂眸默然,淡漠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帝王口中的“阿湘”是已故的仁敬皇后王氏,在萧山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与他为妻,二人少年结缡,夫妻恩爱,当时萧山虽为太子,日子却并不好过,王皇后不离不弃,倾全身全族之力扶持他顺利登基,初为帝后的时候,二人也很是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只是时光渐渐过去,王皇后为他生儿育女,容颜不再,而身为帝王的他却永远不缺新鲜美丽的女孩子。在王皇后再度怀孕的时候,他疯狂迷恋上了一个出身卑微却姿容绝世的舞姬,他不顾一切地将这个舞姬接入了宫中,日日夜夜和她厮守在一起,甚至一度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
在他罢朝的第七日,已经有六个月身孕的王皇后跪在了舞姬的宫门外,那时彻夜作乐的萧山刚刚睡下,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王皇后足足跪到他醒来,据说当时情景之惨烈,让过往宫人无不泪下如雨。
萧山最终迷途知返,废黜了舞姬,将她关在了冷宫里,但是王皇后的孩子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经此之后,王皇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她弥留之际,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当时年方四岁的儿子,萧山悲痛欲绝,当场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并发誓终生不会废太子。
不久,那位被君王忘记的舞姬在冷宫里挣扎了许久,终于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孩,宫人不敢怠慢,报到了萧山那里。萧山对这位绝代佳人到底是不能忘情,亲自过来,却被挡在了冷宫之外,这个一生靠着曲意承欢活着的卑微的舞姬,令宫人将孩子抱了出去,自己却拒不肯见萧山,萧山不敢强逼,只好言宽慰,而殿内始终悄无声息,在他发现不对冲进殿内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三尺白绫下一个冰冷的尸体。
这接踵而至的两件事对萧山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一边是郁郁而终的结发之妻,一边是含恨而亡的心爱女子,从此他几乎绝迹后宫,再不曾宠爱过那个妃子,半生勤勉朝政,不曾有半分松懈。他将所有的父爱都倾注给了太子萧钰,却对舞姬的孩子不闻不问——他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眉眼实在太像他母亲,像到他无法面对。
又过了数年,在舞姬的孩子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这个儿子。而直至多年之后,他仍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惊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聪颖的孩子,眼睛明亮而坚毅。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仿若山巅之雪,云间之月的孩子来见他,却是为了离开。
他去了风云骑中,老将军李黎亲自将他抚养长大。再后来,两年前,十五岁的他披上风云骑的战袍,于白水谷成功伏击了永昌帝,一战成名。
当年在众臣子的阻挠和对王皇后的愧疚之下,舞姬没能入宗室玉牒,以至于这个孩子甚至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子名分。
凯旋那日,萧山亲口许下他一个愿望,而他的愿望,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要放弃皇子身份,终身不再认祖归宗。
这个愿望许的太微妙,而萧山考虑再三,最终答应了。那一刻父子二人遥遥对视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萧山知道,自己终于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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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萧山喊他,萧千寒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帝王面前走神了。太多往事随着“阿湘”这个名字翻涌出来,他神色也早已没有了刚刚的平静淡漠,他深深吸口气,一字一句的说:“臣所言,句句是实,绝非敷衍。当年如此,今亦如此。臣蒙李将军教诲,唯愿以兵武安国,其余之事,不敢想也不敢为。”
萧山被他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但是对这个亏欠良多的儿子,他更发不出火来。良久才疲惫地挥挥手道:“罢了,都过去了,不提了。今日唤你来,本不是为了这些,只是现在朕也没精神对你细说了,你去找云相吧。”
萧千寒闻言,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告退。”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萧山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久,忽然重重的咳了起来。眼前依稀出现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她最后一个凄艳的笑容,当真是风华绝代。少年老来悲,他无力地阖上双眼,眼角处似有晶莹一闪而过,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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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千寒从云岫府上出来时,已经黄昏时分了,他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兰陵城郊的风云骑营地。
萧千寒在城中的府邸也是两年前白水谷大捷后和其他封赏一起赏下的,萧山出于对这个儿子的愧疚,赏下了这座曾经是前朝王府的宅子作为他的府邸。萧千寒为此很是上书推辞了几次,却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了音讯。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萧山这种做法除了平添太子对他的猜忌之外并没有什么作用,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萧山为何要如此坚决的要赐他这座前朝王府为宅邸。既为前朝王府,这座宅子本身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萧千寒在军营中长大,又没有家眷,到底是不习惯,所以平时还是宿在军中的多。
不过他今天去风云骑营,却是为了去找风云骑副帅萧然和军师柳青冥。
萧然出身萧氏某个偏末小支,细翻族谱可能还是萧千寒的什么一表三千里的叔伯兄弟,只是此人身上却没有半分落魄贵族的习气,为人豪放磊落,堪称风云骑第一锋将,官拜正三品冠军大将军,是萧千寒的心腹,更是他战场上过命的兄弟。
军师柳青冥,出身寒微,少有神童之称,后屡试不第,投笔从戎,习得一手高妙的剑术,端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风流人物,身体不怎么样却最好杯中之物,常让萧千寒头痛不已。
“哈哈,将军果然回军营了,萧然你又输了,乖乖交出那坛漠北烧刀子吧!”
萧千寒刚刚进中军帐,便听见柳青冥幸灾乐祸地拍手笑道。
初春时节,如他和萧然般军中男儿都已穿上了单衣,而柳青冥却还穿着一身棉衣,懒洋洋的倚在案边,他容色姣好,眉目端丽如少女,脸上却满是不怀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