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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至今不明白,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施展出错误的招数。他如同开屏孔雀,开的屏却像垃圾一般。苏夜虑及他身份不凡,说不定真有用得着的一天,才未坚决拒绝。但他在她身上打主意,仍使她十分警惕。
值得庆幸的是,方应看说了不少闲话,亦透露出不少信息。
正如他本人所言,宫中种种琐事秘闻,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他与一爷等人相熟,所以赵佶起驾回宫第二天,他就听说了苏夜面圣之事,暗自赞叹苏梦枕做事够果断,连师妹都舍得送出去勾搭天子。
赵佶回宫过后,并未忘记苏夜,提起她有三次之多,嫌弃平时见到的女冠、女尼一身俗骨,还询黑光上人有没有同修的师姐妹,闹的黑光上人无所适从。按照方应看的推论,用不着多久,她就会再次见到他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苏梦枕却不怎样高兴,听到方应看自称“仰慕苏公子”时,两道眉毛蓦地一挑,寒声道:“他不是好人,没安好心,以后你别去理他。”
苏夜笑道:“人家仰慕你,你说人家不安好心。怪不得人家说,去拍苏公子马屁时,经常拍在马腿上。平日里口甜舌话的招数,拿到你面前总不好使。”
苏梦枕露出一丝笑意,笑了笑道:“反正我说什么,你总是不听。但方应看并绝非我信任的人,你最好不要和他牵扯太深。”
苏夜未及回答,又听他道:“很多人都想利用方应看,认为他年轻,缺乏见识和手段,却从没一人成功。”
苏夜往椅背上一靠,心有戚戚然地道:“这不一样,我觉得现在不是我利用他,而是他准备利用我。”
想要影响苏梦枕,必须找准他身边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拿苏夜与温柔作比较,温柔的确无心机、易讨好、易接近,奈何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苏梦枕亦从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苏夜地位较为重要,但是难接近的多。她行踪飘忽不定,常在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两点之间游移。方应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苏梦枕也不意外,淡淡道:“你既然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苏夜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近这段日子,怎么又像有心事的模样?就从破板门那里开始,每每看见你心事重重。吃亏的明明是雷损,不是你。莫非你认为,六分半堂终于放低身段,在明面上投靠蔡京,实力将更上一层?”
苏梦枕一顿,没好气地道:“是又如何?京城一家独大,或三家相争,各有各的的好处与不利。可惜包括我在内,没有人乐意屈尊人下,都想把对手彻底打倒。雷损必会等一个对手溃败,再脱离朝廷,独自对付另外一个。他不乐意替蔡京办事,但京中再无第四股势力,他也别无选择。”
苏夜笑道:“说的好像抱权臣大腿,只有他自己会抱一样,无非是有人可以权宜之计,有人抵死不从。六分半堂有蔡京,你却有五湖龙王,两边恰好扯平。”
苏梦枕淡然道:“迄今为止,我尚未得到与龙王深谈的机会。你几次送信邀约,均被对方婉拒。我不知道他的心思,岂敢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且看罢,太师府连续几次失败,说不定就要转移目标,先行对付十二连环坞。”
他眼中寒意一闪,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接着道:“温师妹那里,你好生看着,不要让她插手正经事务。她是温晚的女儿,温晚是雷损的老友。只要她什么都不做,雷损犯不上为难她,平白树立一个强敌。”
苏夜道:“我知道,可她总觉得你识人不明,自己不得重用。我带她出去时,她真的派不上任何用处。唉,龙八太爷拳一到,她就像没学过武功,眼力既跟不上,机灵巧变亦不如别人。”
她笑过之后,长叹一声,揶揄道:“我若是那边的人,就主动示弱,装出一蹶不振的样子,设计挑拨你和五湖龙王,让你们利害冲突,由利害而生裂隙。等到出了人命,仇恨难以化解,再反戈一击。”
苏梦枕微微笑了起来,笑道:“那得先找到利害冲突的关键问题。换了是我,我就趁十二连环坞急于扩张之时,把卧底送入他们分舵。听说五湖龙王生长江南,在南边颇有根基人脉,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朱雀楼。但到了京城,他不得不借助江南以外的力量,想要避免外人暗算,几乎不可能。”
苏夜哦了一声,点着头笑道:“就像颜鹤发和朱小腰?”
苏梦枕正要回答,话头却被从外面匆匆而入的人打断。来人是杨无邪,面带惊讶的杨无邪。他送来一个消息——宫中内监正在外面,带来诏书圣旨,指名要苏夜接旨。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诏书内容很简单:告诉她明日午后,前往“别野别墅”面圣。到了那个时候,宫里自会派出一顶小轿,接她过去,用不着宫外草民费心。
也许因为她自称在家修道,与凡俗女,听起来没那么令人生厌。内监一走,她立即仰天长笑,异常得意。
杨无邪问她为何如此开心,她说,果然不出所料,即便在深宫大内,她的容貌也算顶尖级别,使皇帝念念不忘。如果她长相差了点儿,焉有今日主动下旨召唤?
她唯一不满的是召见地点。
顾名思义,别野别墅的主人就是黑光上人詹别野。蔡京认识他多年,屡次借助他的神通、法术,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逢凶化吉。
有一日,赵佶把一座名叫“西苑”的园林赐给蔡京。蔡京为了拉拢他,忍痛割爱,把园子转送给他。赵佶听说后,不但不以为忤,还认为臣子间的关系和谐友爱,夸奖了他们几句。
“西苑”变成“别野别墅”,在京城里名声极盛。赵佶经常驾临此地,有时赏玩园中景致,有时单纯见一见黑光上人,讨论炼丹导引的问题。
他选择这个地方,其中八成有詹别野等人的功劳。这群人心思皆灵动敏锐,一听消息,肯定大为警惕,在圣驾前说她无数坏话。怎奈赵佶对她印象太好,仅凭言语,难以撼动他的决策。
她有理由相信,黑光上人会在那里等她。他需要一个契机,证明他的本事比她大的多,使自家地位不受影响。
苏梦枕仍不动声色,坐在他的怪椅子上。他问她,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譬如她可以前往十二连环坞,请其中一位总管扮成侍女,增加动手时的筹码。
此时,大家都能看出一个问题,就是金风细雨楼中,女子高手极端匮乏,甚至挑不出一个有资格陪伴苏夜的人。温柔在旁怔怔听了半天,主动请缨,被所有人齐声否决。她气急,又无计可施,站起来就走,宣称以后他们请她帮忙,她也不会帮。
她气愤离开,气氛为之一转,变成书房众人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苏夜喃喃道:“明天千万拦着她,别让她偷偷跟踪宫轿。”
黑光上人有一整天时间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劝赵佶取消召她见面的旨意。可惜他没能成功,只好眼睁睁看外面来的对头,若无其事地侵入他的领地。
第二天午时刚过,一顶轿子停在了天泉山上。苏夜再度穿上一身白衣,在许多人的围观下,钻进轿子里。
西苑占地面积极大,堪与属于皇家园林的“东苑”媲美。蔡京得到它后,觉得不够称心如意,下令扩建。
扩建期间,西苑周围数百间民居遭到强行拆毁,告官亦是无用。除此之外,他假传圣命,侵吞附近七条街的地产,勒令街上之人限时搬出,否则就用强逐出。
短短几天时间,附近百姓流离失所,拿不到一文钱赔偿,甚至有沦落成乞丐者,乞食于街坊间。
然而,蔡京做出如此恶行,仍未有人能够、胆敢追究他的责任。许多人恨极了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还有一些人看在眼里,暗暗羡慕,开始讨好他和党附他的大臣,希望自己也有随意作践别人,不受任何惩罚的一天。
若说赵佶对此一无所知,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他总以为,神州大地资源极多,物产极丰,一处有了损失,假以时日,大可被其他地区的繁华补上。
有时,他像个遗世独立的艺术家,龟缩在世外桃源里。别野别墅正是桃源之一,装满了他乐意见到的人。
这些供人游玩、享乐、催发艺术灵感的地方,和苏夜并非全无关系。赵佶想出花石纲,正是为了征集琼花异草、奇岩怪石,填充他的园林。而人人都知道,江南绿柳如荫,繁花似锦,好玩的东西通常多过北地。
最近几年,朱勔兄弟人在江南,办差愈发不利。江湖上、市井间、甚至官府之内,阻力一日比一日大,手下爪牙非死即伤。有人不愿得罪十二连环坞,明面为他们做事,实际塞责敷衍,横竖大家都这么干,也显不出自己特别不中用。
他们难以抢夺平民家中的藏珍,亦不能随意开山凿石、挖地掘土,好不容易凑齐一支船队,却有可能倾覆于长江上,人财两空。朱勔无奈,只得用次等货充数。
两兄弟本是赵佶面前的红人,每次押货进京都大受褒奖,被召去陪宴共饮。但是,自十二连环坞飞速崛起以来,他们挨的斥责多不胜数,偶尔去一次开封府,也失去了侍奉圣驾的资格,在其他官员面前灰头土脸。
花石纲运输受阻,未能改变园林的穷奢极欲。别野别墅足有数百里方圆,其中巨树参天而起,飞瀑流泉、清溪镜湖无所不有,夏日翠荫蔽日,冬季白雪皑皑。园内特意饲养无数珍禽异兽,供赵佶玩赏作画。
蔡京府邸恰好在离别墅不远的街上,可利用别墅人马,护卫府中老小身家性命,亦可在赵佶临幸别墅时,及时赶来相陪。
苏夜坐在轿中,偶尔掀开帘子,看一看轿外的街道行人。等她进了别墅范围,普通百姓便无法涉足,四周人迹罕至,格外幽深清静。一个人在这地方住久了,确实会心情舒畅,不太愿意重回纷纷扰扰的红尘。
小轿稳稳前行,过了大约两刻钟,前面忽然有人挡在路上。抬轿的内监一言不发,放下轿子,替她打起门帘,简短地道:“已经到了。”
苏夜缓步迈出轿门时,眼睛看都没看身旁之人,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拦路者身上。
那人是个老太监,衣饰华贵雅致,气派十足,头发全都白了,眉毛亦又长又白,寿星眉一样垂在脸颊两侧。发眉以外,他竟还长着雪白的长胡须。若非苏夜知道他就是米苍穹,绝对想不到他和“太监”两字有关。
她上一次见他,他面庞呈现蟹壳青色,这一次再见,他皮肤红润光洁,青色已经褪去,更显精神抖擞。但精神再怎么抖擞,他也终究是个老人。他的外表、体能,包括散发出的气息,全部和年轻人不同。
米苍穹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痰盂、拂尘的小内侍。这两人普普通通,不通武功,亦不值一提。米苍穹等候着苏夜,他们就诚惶诚恐,标枪似的挺立在他身后。
他两道眉毛底下,双眼细而长,如同横着的针。这两根针屡屡闪现寒芒,虽无实质,却能扎的人浑身上下难受。他的手抚着亮白色的胡须,一下一下,悠闲自在,明知她人离开了轿子,仍无异常表现。
苏夜收敛精气,微微笑道:“米公公,你好。”
米苍穹不动之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开口说话后,态度和缓了不少。他呵呵一笑,以沙哑的声音道:“姑娘用不着这样客气,方小侯爷已打过招呼,要我好生招待你。”
苏夜听见方应看的名字,也不诧异,柔声道:“公公乃官家第一宠信之人。宫廷内眷、朝廷将官均对你十分敬重,我焉敢失礼?”
米苍穹捻着胡须,眯眼笑道:“哎哟,我看得出来,这可不是姑娘见了我之后,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苏夜微觉诧异,反问道:“我能怎么想?”
“这取决于你肯不肯说实话,也许你敬重我,只是一个幌子,哄我开心而已,”米苍穹笑眯眯地道,“你有什么说什么,才叫真正的尊敬。”
苏夜笑道:“是这样吗?也许我真的很尊敬你,同时真的很怕你,才不敢实话实说。”
米苍穹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示意她跟他并肩而行,嘿然道:“我不生气,我都老了,还生什么气?”
苏夜心想你和方应看合谋,组建有桥集团时,可没觉得自己老。不过,他故作大方,她亦就坡下驴,淡淡道:“我确实有一疑问,在青天寨见到公公后,就存留于心了。”
米苍穹道:“嗯?”
苏夜笑道:“你明明是太监,为啥长着胡须?”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这无疑是很私密的问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