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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像阁下这么有才华的人对《大事记》如此称赞,修士们不禁喜形于色。保罗却纳闷,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愤恨……或许是怀疑呢? “要是十年前就知道有这些资料的话,我很多关于光学的研究就没有必要了。”
啊哈!院长心想,来了。他正意识到,他的一些发现其实早有先例,这让他痛苦不已。他肯定已经清楚了,他的一生只能做点收集前人发现的工作;无论他如何聪明,他所做的只是重复前人的工作。这无法避免,除非世界变得像烈焰灭世前那样发达。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藏书显然给塔代奥阁下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这里时间有限,”他继续说,“从目前我所看到的来判断,如果想要从《大事记》里挖掘出可以理解的信息,我怀疑需要二十个专家,花上几十年时间。物理科学的发展一般要靠归纳推理,由实验来验证;但在这里却纯粹要靠演绎,从残破的文件中推导。某些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打个比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包笔记,快速地翻动着,“这里有一句话,是我在楼下的地底下发现的,可能出自高等物理课本,我只找到了其中的四页。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见过。
“如果事件发生点的间隔由空间来表达,其间隔便具有空间性,因为这样就有可能选择一个坐标系,在该坐标系中,事件可同时发生,只在空间上分离。然而,如果其间隔具有时间性,在任何坐标系内,事件都无法同时发生。然而,存在一个空间完全消失的坐标系,这样,事件的间隔纯粹时间化了,即发生在不同时间相同地点。现在考察了真实间隔的极值以后……”他抬起头,古怪地笑着问:“最近有人查阅过该引文吗?”
底下是一片茫然的表情。
“有谁记得见过它吗?”
科恩霍尔和其他两个修士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举起的手马上放下了。
学者笑道:“接下去一页半讲的是数学,我没有读下去。它把一些我们心目中的基本概念讲得很玄妙,变化万千,似乎可以随个人观点的变化而变化。最后一个词是‘因此’,但接下去的半页烧毁了,结论也没有了。不过,其推理十分严密,数学论述极其精彩,我自己都可以据此得出结论。这好像是一个疯子下的结论。先提出假设,然而这些假设也很疯狂。是恶作剧吗?如果不是,它在古代科学体系中的地位又如何呢?理解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其后又会有什么发展?如何验证?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们保存了那么久的这些文章中有很多谜,这只是其中一个。神学家们的推理脱离经验和实际,而物理学家们并不如此。然而,诸如此类的文章所描述的体系与我们的经验毫不相干。它们是古人实验得出的吗?一些文章似乎表明了这一点。有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元素蜕变最近我证明,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接着文章又提到‘实验证明’。可这是怎么证明的呢?
“要评价和理解这些东西,可能要好几代人才能完成。它们只能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很不幸,因为要搞懂其中的含义需要许多学者的集体努力。我敢肯定,各位也能意识到,你们的现有条件不够。世人‘无法接触’这些材料,这就使这里的研究条件更加恶化了。”
院长坐在学者身后,听到这里,开始沉下脸,等待最糟糕情况的发生。然而,塔代奥阁下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但他的讲话越来越清楚地表明,在他看来,应该把这些遗物交给更有才能的人,而不是交给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修士们,让修士们保存它们简直荒谬至极。
学者也许感觉了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于是很快把话题转到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对光的特性的研究上,比先前更加全面。实践证实修道院的几件珍品大有用处,学者希望不久设计出一种实验方法,检验他的理论。讲述完折射现象后,他停了下来,面带歉意地说:“但愿我讲的这些没有冒犯大家的宗教信仰。”他环顾四周,神情困惑。看到那些人还是一脸好奇而茫然的神色,他又继续讲了一会儿,然后让大家提问。
“您介意我提一个问题吗?”院长问道。
“请您随意。”学者显得有点狐疑,仿佛是在想:还有你,布鲁图①。
【① 据说是恺撒最后的话。凯撒遇刺时,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专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他的私生子(传闻如此)时,他说了一句话:“Ettu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的脸,不再抵抗。】
“我想知道,有关光的折射性,您觉得哪一点可能会冒犯宗教?”
“嗯……”学者不安地停顿一下说,“您知道,阿波罗大人对这个问题很生气。他说在洪水灭世之前,光是不可折射的,因为据称彩虹是”
大厅里哄堂大笑,把下面的话湮没了。等院长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塔代奥阁下满脸通红,保罗师却再也无法保持往常严肃的样子。
“阿波罗大人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神父,但有时候谁都可能成为大傻瓜,尤其是在超越自己的领域时。很抱歉我问了这个问题。”
“您的回答让我大松了一口气,”学者说道,“我不想引起不快。”
众人没有提出其他问题。于是,学者进入第二个话题:他所在大学的发展和正在进行的一些活动。他描绘的画面激动人心:大学里满是前来报名参加学习的人,它不仅要发挥教育作用,还要做研究。那些识字的外行对自然哲学和科学的兴趣正在日益高涨。学院得到慷慨的捐赠,这些都是文化复兴的征兆。
“我介绍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些研究和调查工作,”他继续说道。“首先,布雷特研究气体变体,然后维谢·莫尔托阁下正在研究人造冰的可行性。弗里德·阿尔伯阁下正在寻求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通过电的变化在电线上传递信息……”
他列举了很多,修士们听得津津有味。研究工作涉及了许多领域医药、天文、地质、数学、机械。其中有些听起来并不实用,还尚需考证,但大部分无论在理论知识还是实践应用上,都有望获得丰厚的回报。从耶伊内对万能秘方的探求到博达克对传统几何学的猛烈抨击,大学的研究工作表明,人类热切渴望探索大自然的秘密档案。早在一千多年前,由于人类烧毁了基本的记忆,患上了文化健忘症,从那一刻起,这些秘密就被埋没了。
“除此之外,马霍·玛阁下正在领导一个项目,收集有关人类起源的更多信息。由于从根本上讲,这是一项考古工作,他让我在完成研究之后,在你们的图书馆里找一些有用的资料。但是,由于这个问题会引起神学家们的争议,恐怕我最好还是不再具体阐述。不过要是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正在攻读牧师职位的年轻修士站了起来,学者表示同意。“阁下,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圣奥古斯丁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① 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e,354~430),曾为希波主教,主要作品为《上帝城》和《忏悔录》,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教的思想先驱。】
“不知道。”
“他是四世纪的一位主教,也是哲学家。他提出,最初的时候,上帝创造了一切事物的胚芽,包括人类的生理系统。这些胚芽,嗯,可以这么说,使杂乱无章的物体受精……然后这些物体逐渐进化成更复杂的形状,最终演变成人类。您是否考虑过这种假设呢?”学者微笑着,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但他没有明确表示这种说法有多么幼稚。“恐怕我没考虑过,但我会去查清楚。”从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谢谢。”修道士说着毕恭毕敬地坐下。
“然而,最大胆的,”这位贤人继续说道,“也许要算我的朋友埃瑟·肖恩阁下正在进行的研究。该研究试图合成生物。他希望,只用六种基本成分就制造出活的原生质。这项研究将会……呃,你有什么问题?”
坐在第三排的一个修士已经站了起来,朝学者鞠躬致意。
院长向前探身望去,却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安布鲁斯特修士,那个图书馆馆长。
“希望您能帮我这个老人一个忙,”修士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拉长着腔调说,“这位埃瑟·肖恩阁下真有意思,居然只把自己限制在六种成分里。我在想……做这种杂耍时,他们允许他同时用两只手吗?”
“呃,我……”学者没有说完,皱起了眉头。
“我还想问,”安布鲁斯特继续用他那干巴巴的嗓音说道,“他是坐着、站着还是俯卧着表演那精湛的技艺呢,还是坐在马背上,一边吹着两个喇叭,一边表演?”
见习修士们发出一阵窃笑。院长立刻站起身来。
“安布鲁斯特修士,我正式警告你。你被驱逐出公用餐桌,直到你赎罪为止。你可以在圣母堂等候。”
图书馆馆长又鞠了一躬,悄悄地溜出大厅,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院长轻声向学者道歉,可是学者的目光猛地变得冷峻起来。
“总之,知识革命才刚刚开始。我简要概括一下世界能期望从中得到什么。”他眼睛闪闪发光,扫视着人群,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无知一直以来是我们的国王。帝国灭亡后,它无可抵挡地坐上了人类宝座。它的王朝由来已久,它的统治至今还被认为是合法的。以前的贤人们都认可了这一点,没有推翻它。”
明天,一位新的国君将统治我们。理智之人、通晓科学之人将辅佐它,世界将看到它的力量。它的名字叫真理。它的帝国将覆盖整个地球。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将重新开始。一个世纪以后,人类将坐在机器鸟中翱翔蓝天,金属车辆将在人造石铺成的道路上驰骋,三十层的高楼将拔地而起,轮船在海底航行,机器从事各种工作。
“但是这一切怎样才能实现呢?”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恐怕一切变革将随之来临。我为此感到难过。它将在暴力、动乱中,在熊熊烈火和满腔怒火中变成现实,世界上没有什么变革是在风平浪静中实现的。”
听到台下低声议论,他环顾四周。“的确是这样,尽管我们并不愿意。”但为什么?
“因为目前无知称王。它的退位对许多人没有好处,这些人正是在它的黑暗专制下才过得舒适安逸。他们是它的朝臣,以它的名义欺骗民众,统治世界,假公济私,滥用权力。他们甚至恐惧文化,因为文字是让敌人联合起来的又一交流渠道。他们的武器锐利,而且运用娴熟。一旦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就要向全世界宣战,随之而来的暴力连绵不断,直到将现存的社会体系夷为平地。
这番话给整个大厅蒙上一层阴影。保罗师的希望落空了,因为这样的预言已经表达了这个学者大概的见解。塔代奥阁下知道他的国王的军事野心。他可以选择:赞成,反对,还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现象,如洪水,饥荒或者龙卷风一般,非他所能控制,与他无关。
显而易见,这个人认为这些现象都无法避免……这样就可避免做出道德裁决。尽管来吧,鲜血,钢铁,泪水……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违背良心,逃避责任啊……而且竟然那样轻松!院长质问自己。
但是,他又想到了那些话。“在那些日子里,上帝允许智慧的人们懂得破坏世界的方法……”
他还允许他们懂得如何拯救世界,而且,跟平常一样,让他们自己抉择。也许,他们做出了和塔代奥阁下一样的选择:在大庭广众面前洗清双手。你们自己决定吧,只要不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就行。
但他们还是被毫无尊严地钉在了十字架上。对任何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会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打……
学者突然缄口不语,大厅里一片寂静。
院长眨着眼睛扫视大厅,这时一半人正在朝入口处张望。起先他还没看清楚。
“是什么?”他低声问高尔特。
“一个留着胡须戴着披巾的老头,”高尔特轻声地说。“好像是……不,他不会……”
保罗师站起身来,走到讲台前面,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身影。然后轻轻向他喊道。
“本杰明吗?”
这个人动了动。他把围在瘦小肩膀上的披巾裹紧了,蹒跚着朝亮处走来。接着他又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边喃喃地嘀咕着。最后,他发现了诵经台上的学者。
老幽灵拄着一根弯拐杖,蹒跚着朝讲台缓缓走来,目光一直盯着讲台上